赵韩德
那时父母住在浦东小镇的老家,我每周都要去看望他们。只要推进大门,母亲听到声响,就会高高兴兴地迎出来,高声说,你爹知道你要来,又去买烤鸭了。
其实我不是很要吃鸭子的,但父亲认为,在这一带,能上得台面的高档子菜,似乎非八角亭的老广东粤式烤鸭莫属;款待儿子,这菜方能表达诚意。我说,唉,何必跑得那么远,吃点家常菜也是很好的呀。母亲说,“老头子喜欢。”我知道八角亭在哪里,把背包放进屋,说我去接他。
往往是,我赶到集贸市场,父亲还在排队,这次同样如此。看见我,他眼睛里就充满了欢乐和宽慰,一叠声地说:“我来排我来排,你到家里歇着去。”我把父亲从队伍里替换出来,让他到烤鸭摊对面的古玩杂货一带闲逛逛,这是他的乐事,由我来买广东烤鸭。又顺便在父亲的衬衣袋里,仔细塞进一百元钱,父亲按按内衣袋,更加满意,神定气闲。
我喜欢这个集贸市场,热闹,嘈杂,满满的市井气。八角亭只是个招牌名,一个坚实牢固的大棚而已。里面是高大的烤炉,门面案前挂满烤熟的鸭子,皮脆肉香。这烤鸭味美,远近闻名,单说一事,即可见其独门秘诀。老板年届六十,女儿待字闺中,老板嫁女,有一条件:女婿必须上门住,而且肯努力接班。果然有个棒小伙揭榜,烤鸭摊后继有人,生意更加红火。
父亲看重烤鸭,不只是因为老广东的鸭脍炙人口,还有更远的原因。
父亲在浦东小镇,幼小时就失去了母亲,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腿有残疾,生活贫困。但是父亲人聪明,身体棒,好学,能吃苦。十五岁外出拜师当学徒,在外滩一家洋行习艺。三年学徒期满,染料行的德国老板立即予以留用,开出工资18块银圆。这在当时是很不错的工资了,大马路(现南京路)最有名的几家绸缎公司里的出挑当柜先生,也就此薪水而已,足以养家。师傅也为他高兴,特地到大马路燕云楼请徒弟吃烤鸭以作鼓励。父亲记得这顿烤鸭,从此对烤鸭很有好感。
父亲手拎着半个烤鸭,热气还在袋子口上飘,香气时时拂过。半路上,父亲忽然说:“儿子,以后恐怕要一个月才能请你吃趟鸭子了。”我吃惊,问,为啥?父亲说南汇有一家乡办工厂让他去当技术顾问,吃住在那里——当然,父亲也很乐意去。有很好的工资,吃住都免费,日常生活有人料理,就为乡办厂做个技术指导把关。每月回家休息几天。平时下班,可以看看果园,钓钓鱼……更要紧的是,乡办厂厂长是父亲师傅的嫡亲孙子,父亲一直记得师傅的那次燕云楼之请。我知道改革开放,乡办企业似雨后春笋,风起云涌地发展,有人邀请,父亲正好一展身手。我说,您小心点哦,吃不消的话,就回来,反正就半天的车程。父亲见我支持,大开心。一进门就对母亲嚷嚷:“儿子支持我哦!”
母亲接过烤鸭,笑笑对我说,南汇人来过几次了,好客气。我朝父亲看看,仿佛见到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身影,五十年前意气风发地离开故乡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