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喜欢去海外旅行的人很多,但能对时差甘之如饴的人却很少。到达目的地,本来身体已经被漫长的航班折磨得筋疲力尽,偏偏还不能在正常的时间入睡,白天如僵尸,夜晚则像吸血鬼一般眼乌子弹出,时差加深了在异地的孤寂之感。
曾几何时,我感谢过人世间有时差这回事。也不知为什么,我们当时做学生的很容易失眠,一波接一波。年轻时精力旺盛,一两天不睡也不打紧,但可怕的是长夜漫漫,那种孤独,寂寞和空虚要如何打发?
白天积累的恐惧会点点滴滴在夜晚涌现,朋友诉说的那些日韩鬼片里的情节、幽灵会出现在镜中、窗外,或是爬出屏幕。本来并不信鬼怪之说的,但到了晚上,因为听觉变得异常的敏锐,总是把各种无法解释来源的声响和神神道道的对象联系起来,自己吓自己。
在被窝里打起哆嗦的时候,就摸出手电筒,或是打开床头灯。这是一种古老的安慰,正如火把可以安抚荒野中生存的始祖,灯光也能慰藉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类后代。我会看书,或者读报,让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很多时候,一直挨到第一道天光显现,我才能重新入眠。
忘记是哪位作家写的,小学毕业时被音乐老师领着唱《送别》,虽不理解那些凄美的歌词,但唱着唱着便如鲠在喉,就在这种半懂不懂之中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的意味。我那时候并不以为失眠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却在对抗失眠的过程中第一次体察到中年后的况味:人生这条路看似热热闹闹,但时常让人感到寂寞和迷惘。
我应当是从那时就知道书能够提供安慰,我的同学则从那时开始迷上音乐和电影,还有同学沉迷于午夜电台。那个年代的午夜电台就是都市人的情感专栏,过于年轻的我们并不理解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育儿的艰辛,或者婆媳间的拉锯,但电台里传来的人声似乎就已是一帖孤独的良药。这也让我理解高中住校之后室友的行为,她一度也被我们感染了失眠症,她之后坦白,那些晚上,她用手电照我们每个人的脸,看我们之中是否还有醒着的人。我们听了之后当然大惊失色,但只要失眠过,便会明白,在那种时候能够觅得一个同样失眠的伙伴,该是多么幸运啊!
最终,彻底把我从失眠的困扰里解救出来的是时差。我是从国际体育赛事中第一次知晓时差的存在,那时候班里的男生很喜欢凌晨爬起来看欧洲杯足球赛,我还记得比赛开始的时间是二点四十五分,我们的夜漆黑阴森,人家那边阳光灿烂。起初,倘若我恰好睡不着,我就以球赛为借口向父母解释。而后,到了半决赛和决赛,我也会定好闹钟,在那个点爬起来,也像我的同学那样戴上眼镜,专注地盯着电视机,等待一方把球送进另一方的球门。
我不是球迷,因为中学毕业后,我几乎没再看过足球。但却在年少时的看球经历中,我明白从不是只有自己一人醒着,倘若我愿意放远目光,我的小区里就亮着很多灯盏,倘若我愿意看得再远一些,在地球的另一边,大多数人此时此刻都醒着。
或许是因为这样,屈原的名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总让我感到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狂傲。不是这样的,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清醒,你只需要再看远一些。
而今的我,已经在大洋彼岸生活多年,和家乡隔着十多小时的时差。但因为切身体会到世界之大,无论在何时失眠,我都知道,有无数的人此刻醒着,我从不是独醒的人,更无须为独醒感到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