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勇
我大学就读的是北大文科实验班,主修中文、历史、哲学三系的主干课程,为了夯实基础,三系老师均布置了大量的阅读书目。总之,读书读得那叫一个酸爽。大二第一学期,温儒敏先生给我们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现代文学六位大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代表作是必读的,加之还有其他小众“门派”,一汇总就是巨长无比的一张书单。
当时的我,二十岁的年纪,鲁迅的作品在高中时都认真读过了,《女神》《茶馆》《雷雨》也都在高中时翻阅过,就剩下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没读过。如今回忆,只觉得《家》《春》《秋》的文字倾泻而出,感情过于充沛,而茅盾的《子夜》则是人物线索密集,小说里金融投机市场的起伏、办丝厂的各种生意经,还有夹杂其中的各种构陷与人情世故,在当时的年纪,确实没看懂。最后囫囵吞枣,用文学史上的既定概念,将《子夜》简化成了一个“名词解释”,仅此而已。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待到2021年我四十岁时,突然又想起了茅盾的《子夜》,便重新拿起来精读,感觉自己的那些“成见”和“不懂”彻底散开了。这其中的原因,大概自己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文化行当里做经营工作,对工商业的理解有了切身的体会。同时,自己前一年也写了一部所谓的商战小说,因而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将心比心,再看《子夜》,简直觉得它就是“商战小说”的祖师爷。
小说写于1931年至1932年间,主人公吴荪甫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这种描写“老板”(当时称为“资本家”)的小说,在我看来,作者要不是身临其境,是断然写不出来的。茅盾先生坦承“我在上海的社会关系,本来是很复杂的。朋友中间有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也有自由主义者,同乡故旧中间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商人,有银行家,那时我既有闲,便和他们常常来往。”尽管隔了九十年,今天重读各种细节依旧是活灵活现,随口一句“公债又跌了,停板了”,再比如,围绕益中信托公司的多头与空头“交战”,都是经典场面。
《子夜》开篇写吴老太爷的死,最为读者津津乐道。“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这样的小说开头,开篇就是高峰,整个第一章,“活色生香”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单论这开头,也是一般作家所无法企及的。
现今很多人都知道茅盾文学奖,但读过茅盾先生原作的人,不一定很多。其实,我们现在对于茅盾的理解也是生疏的。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茅盾先生的身份特殊,他是作家,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因而延展到对《子夜》的评价上也容易滋生生疏感和片面理解。我也曾经将《子夜》简单理解成一部战斗的小说,而忽视了茅盾先生“文学表现人生”的初衷。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年轻了,没有读懂文字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