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动物园

李郁葱

慢慢就到了近黄昏的时候，当我面朝东边的时候，夕光把我的影子曳得长长的，看起来有些虚张声势。影子曾经让我着迷，我喜欢踩着自己的影子玩，我动，它也动，但因为光线的缘故，我们的动并不完全一致。

和你最亲密的事物都不可能和你丝丝入扣，踩影子玩让我感觉到这种属于人生的经验，但当时只是奇怪：我的影子，从某个角度去看，会比爷爷奶奶的都要大。我把影子当作是一个活的生命，是我个体变化中的一种，影子会和影子说话，影子会和影子玩，这和鸡鸭都有自己的群落一样，和鸟成群一样。

有的时候，我们也会被影子所吓唬，比如云层移动的时候，影子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把影子当作一种活的生命，可能和奶奶当时的一个举动有关，小时候走路趔趄，但孩子，总归是没有学会走就要跑的，喜欢把双手张开，当作自己是在飞翔，这往往就会摔跤。

而倒地了，痛了，便会哭，这是孩子寻求帮助的小把戏，或许也是想找到生活中的平衡。如果是被大孩子欺负，那么出现在面前的奶奶可以呵斥，但现在明明是自己把自己摔倒了，明明是自己被自己的影子绊倒了，守护神一样在我哭喊的时候一如既往出现在面前的奶奶，会狠狠地用脚去踢让我摔倒的地面，用笤帚去打这块地面……往往，这个时候我会破涕而笑，再狠狠踩自己脚下的土地几下，如果有影子，也踩影子几下，我觉得是它绊倒了我。

童年时影子带给我的记忆，除了让我去踩，去踢之外，还有就是坐在一楼的房间里，玩影子动物的游戏。

窗户外是晒地，有灯开着，灯光昏黄而黯淡，爷爷奶奶是节俭的，但天黑后，他们总是打开这盏灯，这边临着村里的主路，走动的人多，他们说，灯关了，走路不方便。这盏灯的点亮，带给幼年时的我一座影子动物园。

动物园的门何时开启的？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我已经有些模糊，但它当时让我编织出了无数的故事，这动物园的钥匙便是影子，具体来说，就是手的影子。

亮着的灯把光洒到房间里，会把人的影子像波浪一样推到了里面那面墙上，有一回，也许是外地读书回来的表姐，也许是打工返乡的堂哥或者叔叔，看了看墙上的影子，说，教你玩一个游戏吧。

这是何等神奇的魔术：在灯光下，把双手摆成不同的形状，影子便会出现各种小动物：两只手交叉大拇指勾在一起，一只苍鹰在墙上展翅飞翔；同样，不同的手指和手势下，狗、狼、猪、羊等等在墙壁上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居然用两只手，就能创造出这些动物！这有点像是造物主的心态，这些看起来或凶猛或温顺的动物，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手的灵活性在这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拗出的造型让我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热情。

不光是我一个人，而是村子里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我们都会聚集在一起，讨论影子到底是何种动物，因为有时我们就是随意做一个手势，但在光线的作用下，它被敷衍成种种有趣的动物，手指稍微动一动，影子里的动物便会张开嘴，便会展翅等，动的是动物的嘴巴或者翅膀，谁心灵手巧，手指的灵活度比较高，就可以在保持造型的基础上做出一些小动作。这些动物有些我们见过，有些可能是出于想象：在一个村庄里的童年，我们并没见过更多的动物。

孩子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我们开始给这些动物配上音，比如狼嚎狗吠，比如鸡鸣鸭唤……我们不满足于单个动物了，于是用两个人的四只手开始表演。

这已经有了皮影戏的痕迹了。手的影子在夜色中飞翔，好像是有了灵魂，尽管影子动物园所呈现的是动物的轮廓：像。但这造型中蕴藏我们所得到的经验，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

我把这窗打开，让房子通了通气。有些微风，现在，我也是这影子动物园中的一员，当我看到那面寂静之墙的时候，动物园的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