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8日 星期一
好奇 候鸟天堂升金湖 菲律宾地下河 战台风 柴火饭 一场忆往昔 舒博士
第13版:夜光杯 2024-09-21

舒博士

陆岸

硕士的最后一年,我碰到一个大难题。三篇小论文(Hausarbeiten),没人帮我修改语言。同学都很忙,一篇论文二十页,我下课堵在教室门口,赔满笑脸,一人手里塞一页。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孩子容易长大,但这篇百家修改的文章,过不了老师的关。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像无头苍蝇乱撞,偶然在学校咖啡馆的吧台上,大大小小的传单里,看到一张修改论文的广告。是当地的一个老年社团,里面都是退休老师和大学校友。外国学生把论文的主题、篇幅和个人简介发过去,有人感兴趣,就来联系你,分文不取。

我和舒博士就是这样认识的。

德国人的学历还算宝贵,正式一点的场合,博士会把“Dr.”挂在姓氏前面;没写“Prof.”,那就不是教授——这是我刚认识舒博士的问题之一。这里要注意措辞:只能说,舒博士“没当”教授,不能讲“没有评上”。大学的教授有定额,老的退了,新的才能顶上;老教授不退,或者退得不是时候,你这辈子就可能和“Prof.”无缘,退休了也只叫“Dr.”,好像《儒林外史》的“老童生”——“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舒博士是德国人,当然不姓“舒”——舒马赫(Schumacher)。人不高,脸不长,头发一色玫瑰红,服帖、鬈曲,在头皮上堆砌。她的身上总有一件——至少一件红色的服饰,大衣、围巾、皮包。戴一副细足无框的眼镜,眼睛笑眯眯藏在背后。她研究心理,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也是认识不久,我卖了个透明的乖,傻傻问她:“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卖傻的原因之一,是没话说——我的话本来不多,何况还是德语。她的话也少。改完论文,我们仍旧见面,两三个礼拜一次,每次礼拜二下午两点半,在医院斜对面街角,意大利人的咖啡馆。冬天在室内喝咖啡,夏天在室外吃冷饮。每次她先问我的生活,问我的学业,再换我,问她的近况。这些事情,加起来不用一刻钟。接着说的,都是自己也记不住的话。两年后老婆来陪读,一起见过几次,她开始介绍城里的饭店——东家要评上米其林,西家的大厨被挖走了——反正她说一家,我们吃一家。还有度假的酒店,不管是阿尔卑斯山上,还是大西洋畔,只要在欧洲,好像没有她不清楚的。

我们猜舒博士家境优渥——她爸爸不就在瑞士养老么。我又好奇,上网搜了搜,原来她也是博导。她们科室网站首页的大合影,众星捧月,她立在中间,身边严肃的、高瘦的、秃顶的想必是领导和教授,当然也是博导。舒博士这个“博导”,想必“导”得更加“博”。

舒博士去年退休,我去年毕业。从此不去那家咖啡馆,她领我见识新地方——我待了十年,还不知道。第一家藏在毕加索博物馆的楼下,三面靠墙的回环长座,清漆胡桃木,拼得天衣无缝。第二家对着老城边缘的林荫道,专卖马卡龙,还有精致的法式蛋糕。第三家在老城外,甜品讲究,堪比米其林餐厅。第四次见面,我出其不意,头一回叫她来系里。那天是中午,她刚刚上好艺术史的老年课程,下午还有文学课,讲莎士比亚。我在集市上买了包炸鱼、一块芝士蛋糕,泡了杯茶,给她垫垫肚子。

舒博士说,年轻的时候想做作家,每天写一首诗,不过没存下多少。现在偶尔也写,自己配插画。还读史书。我说我们的兴趣差不多,文学、史学,我还占星。占星术和心理学分不开的。

我们今年见得不多。我旅行多,她度假勤,还去苏格兰带孙子。原本七月要见,她过小马路,被轿车撞了,不重,以为没事,一做检查,脊椎断了。她知道我要回国,说一定见得到。临走前几天,又约在“马卡龙”店里。红头发,红皮鞋,柜台前小心立着,椅子上小心坐着——“还好撞得不重,否则就是另一回事了。”吃完咖啡,要回家做康复训练,过两个礼拜动手术。我问她几点生的——早上八点多。那么太阳在十二宫,十二宫代表隐秘,难怪研究心理。又低眉一算,土星大概在四五宫,土星代表困苦,五宫代表脊椎。她说年初读星座运势,就说夏天“有灾”——她也懂一点占星的。占星未必没道理,只是摆不上台面。但也没那么神奇——就我们一知半解,“预言”大半凭运气,只不过回头看看,勉强勾连贯穿,不尽如意的人生,好像就此有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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