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婉
孩儿莲是调皮的,可爱的,只要它每年春天如期绽放,有的人一生就注定活得像小孩子一样纯真。在紫兰小筑,我见到周全时,就是这样想的。一向真性情的小女孩摘了朵小红花送给我,于是孩儿莲躲藏在我的手心。它长得小巧玲珑,形状似倒挂的莲花,惹人怜爱。
枝叶间闪闪烁烁的小红花,仿佛是严冬雪地里留下来的种子。孩儿莲含苞待放的时候,小女孩坐在树下望着父亲跳入的一口井发呆。天黑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慢慢睡着了,父亲耕耘的周家花园万籁俱寂,芬芳的花朵在她的梦中纷纷飘落。哦,那是梅花,白色、粉色、绿色,冷艳疏淡;那是荷花,宛若仙女亭亭玉立于水中,时而有蜻蜓栖停尖角;那是白木香、黄木香,繁繁密密如瀑布一样悬垂下来;天气骤然变暖,假山石旁的牡丹没到谷雨三朝已是一片姹紫嫣红,引得彩蝶翩跹;那是倚靠粉墙的琼花,莹白如雪,不谙园艺之人常常把它和白绣球搞混呢。那些上百年的古树:白皮松、枸骨树、红豆树、紫藤、青枫……都在小女孩的梦中,但她什么也抓不住,两手空空。
我坐在茶室里,听当年的小女孩讲述往事。她的讲述,任何时间和人物的浮现都没有背景,也不做任何铺垫和交代,仿佛是在跟她父亲那些诗酒唱和的朋友一起回到过去,彻底忘记了我是这些往事的局外人;而且,她所讲述的,跟我们经历过的五十多年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指向的全是五十多年前的山、河、人、树木、星空、蜜蜂和花草,以及五十多年前的世道、恩怨和哀愁。这个下午,我被小女孩的讲述打动了,她父亲到底是作家、编辑、翻译家,还是盆景大师?鸳鸯蝴蝶派代表、《紫罗兰》期刊、电影明星杨耐梅席设的梅宴、与徐志摩陆小曼的相识、发表张爱玲的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申报》文艺副刊上连载秦瘦鸥的小说《秋海棠》、上海中西莳花会夺魁、与谢孝思商讨修整苏州园林、国家领导人对紫兰小筑的访问……一些词条人物包围了我,我刚在一个词条或事件上停顿,从她的口中,又有另一个词条或人物像一株白山茶,横切嫁接出来一株粉白山茶,让我应接不暇,无法串联。我想试着把她的讲述用园子里的花草即兴组合成一幅写意画,但一切都是徒劳。她说起一个场景:“父亲去世后,不知怎的,那棵挺拔的孩儿莲渐渐枯萎凋零了。刨开泥土后发现原因:地面下陷导致地下水浸漫树根。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在老根上重新爆发了嫩枝,我们为此专门砌高了花坛,精心养护,又开出花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难以想象从前紫兰小筑孩儿莲绽放的盛事,正如我难以设想时光在遗弃一些人时所流露的表情。城市更新改造了,物质生活丰富了,中外游客增多了,却进入不了他们的记忆!这梦境般莳花弄草的隐居生活,或许才是苏州这样一个江南古城真实的品质?
紫兰小筑是二进院落建筑风格,小小的门扉,大大的花园,用来与阳光、云朵、飞鸟、流水和风声相交流,但它并不是遁世的。天气晴朗,就有忙碌无休止的劳作,就有风霜雨雪,就有欲言又止的爱和忧,还有摆脱不了的、鬼魅般笼罩的阴影。喧闹的市声被高墙阻隔在外,人便可以好好睡眠。鸟儿总是飞来飞去,它们乐意转达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问候,问得好,孩儿莲就在风中鼓掌;问得不好,孩儿莲就不高兴,一抖,树上的花苞落了一地。整个春天,小女孩的心都是满的。她既怕春天不愿住下,又怕春天突然离开,就像父亲当年一样。
在爱莲堂,看着墙上她父亲的肖像照,想到一句话:“人间那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默默进行的,喧哗者不真诚,最深挚的怀念也是没有墓碑的形式的。它抽象,它永恒。”这句话读来多么令人悲伤,从周瘦鹃先生的照片竟想到墓碑。当时当地,我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喝了口茶,我赶紧把好听的话对周全倾诉,稍稍释然。轻轻抚摸手心的那朵孩儿莲,它微微弥散的花香,是春天在花苞里吟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