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昌弘
“失业、啃老、穷忙、不婚化、少子化……”日本社会出现的各种问题,都与年轻人的生存困境有关。日本著名社会学家山田昌弘着眼于21世纪以来急剧变化的日本社会,撰写了《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一书,揭示了当今日本年轻人失去希望的生活状况,以及背后的原因、衍生的问题,也从家庭社会学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以下内容摘编自该书第二章。
我们先来看一下近年来有关日本家庭构成比较有特色的两个极端现象——宠物家人化和虐待儿童。所谓宠物家人化,指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饲养的狗、猫等宠物看作家人;虐待儿童则指父母对孩子使用暴力、遗弃孩子等,极端情况下甚至将亲生子女虐待致死。前者是将本来不是家人的动物视作家人,后者则是将本来是家人的孩子视作外人。这样两个极端的现象在近二十年中急速增加,可以说是当下日本家庭的特征。
将宠物视为家人
我意识到宠物家人化现象,源于1985年听一个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员说,一位老妇人来咨询有关让宠物继承自己财产的问题。这位老妇人与儿子儿媳相处不融洽,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饲养的一只宠物狗。因担心自己死后宠物无人照看,她想将自己的所有遗产都赠予这只宠物狗,因而来咨询手续上的具体问题。对于她来说,比起有血缘的儿子,这只宠物狗更像自己的家人。类似的例子不少,调查显示,甚至有人到市政府咨询能否将自己的宠物视为家庭成员。我也曾听说离婚双方为争取宠物的监护权而诉诸法庭的事情。也就是说,围绕曾经共同喂养的宠物应该归谁的问题,原本的夫妻对簿公堂。
宠物家人化的趋势,并非是宠物数量增加了,而是将宠物视作家人的人多了。为宠物穿上漂亮衣服、庆祝生日、细心提供美味健康的食物,生病则带去宠物医院看病,死后有葬礼和坟墓,甚至还有专为失去宠物的主人提供心理咨询的专家。宠物享受着如同家人一般甚至比家人更好的悉心呵护,主人们心甘情愿为它们花钱,为它们的死悲伤无比,完全将它们视为无法取代的亲人。
亲子之爱与生俱来?
如果说对于宠物家人化我们还可以不当回事,那么虐待儿童事件数量的逐渐上升就是一件只能用悲伤来形容的事情了。在虐待儿童的事件中,施暴者与儿童之间的关系各种各样,有的是养父母等。然而,在此我想强调的是施暴者为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的虐待事件。
在我们的主流价值观里,父母为子女付出的爱都是无条件的,这是一个家庭的基本信念。因此,养父母虐待孩子,人们还能理解,但亲生父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一种有违人伦的做法。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虐待儿童事件激增,2012年全年达到66807件,其中由亲生父母施暴的事件数量同步增加。这恰恰印证了一个事实:亲子之爱也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进一步说明的话,例如刚生下孩子的母亲,如果自认无法养育这个孩子,会将孩子放进一个盒子,以匿名的方式遗弃在医院——这一行为备受苛责,正是因为它抹黑了“亲子之爱与生俱来”这一神话。
家庭的形式和内涵
从宠物家人化和虐待儿童这两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家庭的形式和内涵开始和传统观念相背离。所谓家庭的形式,一般认为是构成家庭的人际关系,如亲子、夫妻等。家庭的内涵主要是指一些反映了家庭本质的关系,例如是否互相关心、家庭是否充满爱的氛围。
宠物家人化主要是指从一般不被视为家人的对象(宠物)身上看到如同家人般的温情,而虐待儿童则是指从一般被视作家人的对象(亲生子女)身上看不到任何家人温情的现象。
以上这两个现象里还隐藏了一个对于大家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家人是否可以选择。传统观点认为家人是无法选择的,家庭关系也无法轻易解除——亲子关系自不必说,即使是夫妻,一旦结婚,双方的关系也无法轻易解除。但是,在宠物家人化这一现象中,人们选择将宠物这种本来无法成为家人的对象当作家人看待。由亲生父母施暴的虐待儿童事件中,父母选择遗弃自己的子女,也可以说是解除了家庭关系。结婚、离婚,具体情况姑且不谈,理论上是双方同意成为家人(结婚)或解除家人关系(离婚)的体现。然而,在宠物家人化现象中,其实是宠物主人单方面把宠物当作家人看待;同理,虐待儿童的事件中,也是父母单方面想解除家庭关系。
“婚活”和“一个人”
“婚活”和“一个人”这两个词语意味着两个相对立的现象。既有因为想结婚而主动参加各种相亲联谊活动的单身男女,也有认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对结婚持质疑态度的单身男女。这是现代日本家庭特征很重要的一点,代表着两种意义相反的现象。
一边说着亲情日渐淡漠,一边对家人的关注度持续高涨。统计显示,针对“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一问题,回答“家人”的人数在战后持续增加——1958年的比例为12%,2008年增长到46%。也就是说,认为家庭非常重要的人数一直有增无减。
然而,在现实中组建家庭变得越来越难,这通常表现在结婚、生育方面。现今未婚率居高不下。据预测,目前20—29岁这一代人终身不婚率将高达25%。家庭很重要,然而现实中没有组建家庭的人却在不断增多。虽然想成家,但无法轻易实现。这种状况下就产生了“婚活”和“一个人”这样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现象。“婚活”指的是面对结婚难,仍然义无反顾积极创造条件组建家庭的现象;“一个人”指的是认为没有家人也无所谓,总能找到替代品的一种现象。
“婚活”是结婚活动的略称,这是我创造的词语。虽然日本不婚化趋势愈演愈烈,但并非是因为独身主义者的增加。未婚年轻人中有80%~90%都对将来的婚姻有所期待。未婚男女的同居率低(约2%,根据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的调查)、拥有恋人的人数不多(男性约占三成,女性约占四成,出处同上),因此按照这样的状况,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消极等待的话,就无法顺利结婚。现在已经进入为了能结婚必须有意识地参加联谊活动的时代。
“一个人”一词本身作为市场用语而受到关注,原本是餐馆、酒店等为独身一人消费的客人所取的称谓。这个词开始成为流行语,是在上野千鹤子《一个人的老后》成为畅销书后——该书将“一个人”定义为高龄独居老人的代名词。
进入老龄化社会是因为人们的寿命延长。一辈子单身的老人、伴侣早逝的老人、有子女但自己独居的老人等,这些高龄独身的老年人数量在不断增加,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人的老后》讲述了一个人也能有滋有味地生活下去的诀窍,所以很受欢迎。生活在一个结婚难的时代,与其委曲求全地追求婚姻,不如潇洒地活出自我的这种价值观,在读者中引发共鸣。
“婚活”和“一个人”这两个词语流行的背景里隐藏着这样一个现实:自然而然地就能成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不努力就无法成家的社会现实。同时摆到人们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家人是必需的吗?还是没有家人也无所谓呢?
要建立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变得越来越难。然而,希望有某种珍视自己、认同自己必要性的家庭关系,也就是我所说的对家庭关系的渴望,却并未减弱,反而更加强烈。在这两者的夹缝间,日本社会正在发生的是“问题的推后解决”。
单身寄生族的出现
我创造“单身寄生族”这个词语是在1990年,当时年轻人还有可能作为正式职员就业。在那个年代,这个词主要用于称呼那些毕业后不求自立,住在父母身边,将自己的全部收入作为零用钱,过着轻奢小资生活的单身人士。这群人自愿将结婚延后。然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非正式雇佣和失业的年轻人数量逐渐增加,想自立、想结婚但无法实现,只能被迫留在父母身边的单身青年开始出现。无法结婚而一直随父母居住,年龄渐长,最终这群人就变成了“中年单身寄生族”。
据统计,35—44岁与父母同住的单身者人数在2012年达到了305万人,且还在持续增加。这些人中约一成是父母平均年龄在70岁左右的失业者,他们依靠父母的养老金生活,因此也可称之为“养老金寄生虫”。
这群“养老金寄生虫”的将来连同备受瞩目的老人无故失踪的问题一起进入人们的视野。常年依靠父母养老金度日的中年子女,隐瞒父母的死讯继续冒领养老金的事件前些年开始陆续被曝光——没有收入的子女,失去父母的养老金后便无法生存的事情确实在发生——碰巧死去的亲人刚好是该地区最长寿的老人,所以被大肆报道,引起了广泛关注。
与高龄父母同住的无收入单身者很难被视作社会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有父母的养老金,他们的生活就可以得到保障,上年纪的父母因为有子女在身边照顾,也解决了生病看护难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彼此能珍惜对方。但是,父母过世后,子女的生活来源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失去亲人、情感上的社会性孤立问题日益凸显。换句话说,单身寄生族本来推迟的婚姻,不知不觉间演化为推迟到来的生存困境。
家庭如何重组的问题如果被搁置,作为未来主角的迷惘单身者将会不断增加。日本社会已经到了不得不重新定义家庭并进行家庭形态重组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