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户外闲走,明显感觉到地气的耸动,没有太阳,纵然风吹脸颊,也还是有点儿凉意。荒坡远望,瘦柳如烟如梦,令人心旌摇曳。鸟雀啁啾,水洗过一样轻灵脆亮。
每逢春来,人的感官异常发达,仿佛整个身体都长满眼睛——某个早晨,行走小区池塘边,柳枝爆芽啦,简直受到了感召,内心翻涌无穷喜悦,如若见到故人那样的本能。想着回家一定要把这个喜讯告诉孩子,柳树都发芽啦。木瓜海棠,也已爆芽,月季亦如是,结香低头开花。杏树上小芽苞,唧唧鼓出,一派紫茵茵,桃树也是这样的了。
处处春意啊,不值得高兴吗?露台上蜡梅,花事已尽,绿芽尖尖渐次冒出……
近日,与孩子走在小区里,对着这些新生婴儿般可爱的芽苞指指点点:你说这植物神奇不神奇,它们又看不到日历,但也能感知到节气,一齐醒过来,不管天气多冷,它们都愿意发芽。
所有植物的芽都惹人怜爱,与小鸡小狗小孩一样,总忍不住要摸摸它们,对不对?
或者早晨,置身晨曦中,深深吐纳着新鲜空气。这样的空气,也有了异样,是春天的气息了,鲜妍的,簇新的,刚拆封的珍贵礼物一般,真真切切,像一个内敛的人对你的情义,总是无以言,而又风雷滚滚。
春天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万物都在新生中,小小的人,迟钝的人,麻木的人,也会快乐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已足够。
同样是春梅了,红梅几无审美空间,一树红艳艳,俗而糜。绿萼胜在气质上,那份似有若无的绿,淡淡浅浅,有冰雪的寒冽,花纵然开得满了,也不闹喧,自带静气。有人容貌不扬,衣着寒素,始终被静气环绕。有人精致讲究,珠光宝气,四顾眼神里,总透出急迫欲望,彰显出一份精明而过度入世的“人欲”。我一点不喜欢。
白梅气质也好,寥落寡合。我们这里有一条小河,河畔大片梅林,几株白梅杂居其间,一年年,去看它,老远隔着明亮春光,那一树白花,叫人下意识想起《牡丹亭》中一折“懒画眉”。若下着细雨,这一树树白梅,更可体现出昆曲的精髓来。
神奇不神奇,植物可与戏曲互文互通?
童年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视野,也牵制着一个人思想的纵深。倘若一个人的童年,有旋转木马,有纷繁的积木,有跌宕多姿的童话书作伴,他的一生必将斑斓而充满想象力。而我的童年,唯有山风月色,缺失现代文明之熏陶,太多太多的缺失——于精神上,我常两手一摊:写不了童话,不过是童年太贫瘠了啊,自小缺乏想象力的腐殖土,叫人怎能创造得出童话来呢,反正不怪我。
不知不觉,跋涉到菜地去。紫菜薹已近尾声,黄花灼灼,在春风里摇啊摇,一点也不怕冷。苦荬菜高大粗壮,那种澎湃的碧幽幽,比海还深——每见之,会想起在云南喝过的苦菜汤,鲜而微苦,一辈子不能忘。春芥菜有绿叶子的,有紫叶子的,都瘦瘦的,诗人气质,散发芥类植物特有的香气,这香气里杂有一点点辣味,醒神。蚕豆苗啊,豌豆苗啊,彻底醒过来了,一日一寸往上蹿。四月蔓们,以奔跑的速度抽薹。春天里,人要以跑步的速度吃这些透鲜的薹才好,稍迟一步,光速老掉了。
初春最疯狂的事件之一:青菜抽薹,萝卜开花。二者似赌着气地打苞,开花。一年年,败下来的,始终都是人。那么,人有什么可自大的呢,你连飞速抽薹的青菜都比不过。人如此平凡平庸,却还那么自信自大。
在毗邻318国道的荒坡上,发现十只蜂箱,个别几只不怕冷的蜂子嗡嗡绕绕。看见我的到来,一只小白狗礼节性吠了几声,迅疾消了音。塑料围成的陋屋里,始终不见人出。
伫立屋旁,四顾茫然,不便前去叩门,踌躇复踌躇。放蜂人若出来,想必攀谈几句。这样神秘而孤独的职业,充满流浪气质,犬鸡各一,蜜蜂十箱,驻扎于白杨树下,四周菜地绿幽幽……
久等未遇,怅然离开。远方传来爆竹的回音,惘惘的,如乡愁,沉淀于心间,格外惆怅,空落落的。内心纵然蜂飞蝶绕,也抵不过这眼前的春愁。雀子依旧在啁啾,微弱如肖邦夜曲,直把人送到混沌里去了。
春天是混沌的,好在一切有着初生的喜悦与新鲜——所有生命都是簇新的,像人生重来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