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04日 星期二
《采桑子·重阳》 故乡的簸箕炊 我的九里香 和自然交朋友 一幅满满母爱的画 忆“《红楼梦》艺术节”之点滴 牙缝
第15版:夜光杯 2022-07-13

牙缝

刘荒田

我初次尝到“躁郁症”的滋味,起因是:昨天晚饭时吃了一点“江油柱”。这种海产干货,拿来做汤十分鲜美,但我向来不喜欢,因它煮烂后,细如丝线的纤维状组织必进驻牙缝。最近,老妻买了一种特贵的江油柱做汤料,嚼之倒没这毛病,于是放松警惕,不料中招。

本来不是事,牙缝不藏污纳垢,牙刷、牙线、冲牙器和牙医的洗牙专业还有用吗?然而,极狡猾的肉丝严严实实地深入上牙床最靠后处。堵的感觉教人很不舒服,便起灭此朝食的决心。可是摆弄半天,没有效果。引发恐怖之感的倒不是“清障”本身,而是心理变化——紧张累积,汗出来了,再下去,坐立不宁,呼吸急促,对牙缝的异物充满仇恨,简直要把整个口腔炸掉。父亲晚年饱受躁郁之苦,他因中风导致精神错乱,脾气更加暴烈,但无能解脱,折磨甚于肉体疼痛。

我还算走运,临睡前,不知怎么一来,异物遁迹,恢复正常。次日早晨,心境平静,从这一极小而干扰极大的闹剧,想到岁月的“牙缝”。是的,时间,也是口腔一般的洞,它把一分一秒的生命咬住,嚼烂,咽下食管,在胃部消化,排进遗忘的同时,幸存的部分输入记忆。而人生中总有些日子,有些事件和人物,不甘如此顺溜地被打发,而塞进精神的“牙缝”。

于老人群体,“年轻”就是这类“异物”。以这个早上为例,读了一篇初中同窗回忆作家史铁生的散文,深受震撼。随即,脑海浮起通往小学的大路上,一对并肩的少年。其中有我,两人务必一起上学,先在岔路口会齐。谁偶尔失约,要在碰头处旁边的墙壁用瓦片画上记号。长大以后呢,憧憬里情人的脸,湖畔的柳条下绰约的身影,校园里的战歌。青山樵径上的汗珠碎成几瓣,单相思的夜里有多少颗星。百味杂陈的岁月,去了就去了,偏偏要留下些许,不能复制,不能逆行,却由你可着劲儿回味。一如以指甲狂抠牙床之际,渴望自己忽略异物,我被无奈、无力、伤逝的情感逼得无处可逃,那一刻,我佩服老妻,她在厨房里,剖开自己种的南瓜,要做一盘南瓜饼……我从客厅看着她的背影。而另一个她,从村中老屋的房门外撩开帘子进来,我放下手里的《罗亭》,听她说省城的见闻,那一幕,距今五十年。

赫胥黎说:“时间的牙齿虽啃噬一切,但对真相无能为力。”此说成立与否,端看如何确认“真相”。可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中,无论真相还是欺骗,无一不粘附着记忆。而记忆之中,不全是干硬的事件,还有人的感情。这就是为什么,“牙缝”的劳什子会导致你的心绪翻腾,哭不是,笑又不是。时间阴险的欲擒故纵,把人整得好苦。你刻意忽略,却不可能;要清除,尤其不易。

无情的岁月吞噬之后,“牙缝”多少有幸存物。于我,被江油柱一类毫不讨好的东西塞入,只好认倒霉。但“牙缝”里不乏好东西。比如,一起青春年代结交的朋友,白头再聚,用吉他伴奏,唱一首发自心底的抒情歌曲,歌罢,抱住其中一个放声大哭。虽然外观难看,但纾解郁结,自有别样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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