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这个开在外滩27号大楼里的久事美术馆真有意思,上次我来,是看夏加尔,充满爱的小人,即使死去了,埋在土里了,还漂浮在爱里。这次是莫兰迪,充满慈悲的瓶子。即使经历了意大利墨索里尼疯狂的法西斯时代,还是宁静而且干净,经过岁月和时代的洗礼,这些画只会更好,不会被弄脏。
在莫兰迪面前,我总会想到夏加尔。
这两个展览的动线非常一致,甚至上次放一幅夏加尔画的小房子的墙上,这次也放了一幅莫兰迪画的小房子。他们画的都是世界上的小地方,一个是有着幽暗街道的白俄罗斯小村子;另一个,是长满橄榄树的阳光灿烂的古城博洛尼亚。印象里,他们两个人都长着沉湎于自己的细长脸,还有乱发,有着害羞的眼神。在他们的画里可真是看不出战乱,看不出夏加尔经历了欧洲各地绞杀犹太人和现代主义艺术的黑暗,也看不出莫兰迪经历了狂热追求墨索里尼法西斯时代的意大利生活。
1997年我去博洛尼亚书展领奖,我的瑞士出版商说她一定要去看瓶子,我一无所知,就跟着她去了。路过画里的橄榄树,经过画里名叫丰达扎的街道,就看到了出产在博洛尼亚的那些瓶子,装红酒的,装橄榄油的,装红醋的。20世纪30年代的,40年代的,50年代的,都是寻常人家用的瓶子,在莫兰迪纪念馆里。
那时年轻,只觉得这画家心很静,还不懂看这安静里蕴藏着的力量和干净。那是第一次去博洛尼亚,我自己的心不够静。
我却忘不了这些瓶子,倒是意大利美术馆里无穷无尽的大理石雕塑,无穷无尽肌肉血管发达的经典雕塑被记忆混作一团了。从博洛尼亚旅行之后,我也开始收集瓶瓶罐罐了,每次积攒到一只瓶子,都想起莫兰迪,想着他渐渐生成的敏感的灰蓝色,想他的心是越来越静了。自己心思繁乱时,有时他的灰蓝色就来我心里定一下神。在北极的老冰上也有一种类似莫兰迪色的灰蓝,在北极算是永恒的颜色了。
7月11日的早晨,我重逢了这些顽强的小画,特别是那些1942年画的,在墨索里尼最喧嚣时,这些画的尺寸越发小和干净,越发私密和宁静。在战争期间,渐渐弥漫调和到整幅画面的灰蓝色里,有种在博洛尼亚房子墙上时见的一抹脏粉红色也渐渐综合进来了,好像轻声喟叹。想必他是不愿意看到墨索里尼情妇倒挂在广场上的尸体,露出了女人的内裤吧。莫兰迪的干净里带着慈悲,多一点少一点,都会浑浊,可他的画却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接近夏加尔暮年时画的爱人们,双双都在坟墓里了,可还是因为爱而保持着清新的,沉醉的飞翔姿势。
画还是那些画,这次的确能看懂得多一些了,这也是拜岁月与经历所赐。
就画一辈子厨房里用过的瓶子,在到处都是伟岸大理石雕塑的意大利,他真是干净。
我明白自己喜爱的画家都是怎样得以永恒的了,他们自己就是简单的,细小的,干净的,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