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稚柳 陈佩秋合作《竹树红鸟》局部
陈佩秋《竹林红雀》
谢稚柳 陈佩秋合作《野凫芙蓉》
谢稚柳陈佩秋合影
谢稚柳陈佩秋合作创作
谢定伟 口述 吴南瑶 撰写
“正在程十发美术馆举行的‘壮心高华——谢稚柳、陈佩秋学术艺术大展’是为了纪念母亲陈佩秋诞辰100周年而策划举办的。对于父母亲而言,他们的人生就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当我看到观众在父母的画作前驻足观赏,我相信,这足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走在展馆中,谢定伟如是说。
一张古画牵起的缘分
史学家、书法家王蘧常曾评价“谢稚柳是一本书”,而陈佩秋又何尝不是。作为孩子的谢定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翻开这两本书的呢?
“我是在2005年初回国的。那时,我已经在美国工作生活了25年。父亲于1997年去世后,我决定带着全家回上海陪伴母亲。离家多年,与父母远隔千山万水。回到上海后,初时住得距离母亲不远,后来,与母亲的住处只隔着一堵墙,与母亲可以朝夕相见。在我们几个孩子心目中,父亲比较威严。小时候,父母并不支持我们学画,现在只有姐姐谢小珮画画。我小时候,母亲见我拿着笔涂涂抹抹,会把画笔收掉。但人生就是如此兜兜转转,我对绘画艺术的喜爱到今天还是没有逆转。”
“父亲年轻时醉心于陈老莲的书画,25岁那年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陈老莲》。他结识了张大千等艺坛名家,很早就流露了才情。1943年,父亲去了敦煌,与张大千一起研究壁画,后来著述《敦煌艺术叙录》。上世纪40年代,他先后在昆明、重庆、西安、上海举办过个人画展。在此期间,母亲考入了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由此为父母亲之后的相遇和艺术渊源埋下了伏笔。”
随着国立艺专的迁移,陈佩秋也从重庆来到了杭州。她很早有收藏古画的爱好,有一天和黄宾虹去古玩市场,一眼看中了一张古朴稚拙,但没有画家款识的绢本山水。在艺专恩师郑午昌的介绍下,陈佩秋带着这张画请当时已在书画鉴定方面颇有建树的谢稚柳掌眼,那是1948年,他们因这张古画结缘。谢稚柳既是画家,又是学者,他是二十世纪逆明清而上,复兴唐宋画学潮流一员中的旗手性人物,而陈佩秋自踏入绘画始,便深爱宋元,他们结合后,在事业上有着共同的取向,在谢稚柳过世后,陈佩秋则继续将这个主张发扬光大。谢稚柳与陈佩秋丰满了现代海上美术史,在相伴的岁月里,他们始终以赤子之心,在继承与创新之间求索着。
后来的几十年,陈佩秋花了很多精力研究那张16平尺之巨,钤有八方鉴藏印的古画,最后她以专业严谨的态度认定其为郭忠恕所作《避暑宫图》,学术圈也认为这张画是现存北宋山水画里程碑式的作品。
“以母亲的个性,她绝不会让父亲代笔”
陈佩秋在家排行第四,谢稚柳起先跟着陈家,称她四妹。陈佩秋三十岁生日那年,谢稚柳画了一张扇面给她,红梅、绿竹、松树,落款:为四妹寿。四十岁,陈佩秋画了一张《蕙花粉蝶图》,谢稚柳以杨万里的《芗林五十咏·兰畹》题之:健碧缤缤叶,斑红浅浅芳。幽香空自秘,风肯秘幽香。自此,陈佩秋便以“健碧”落款。陈佩秋喜欢叫谢稚柳“老头”,她一生最爱兰花,收到那首诗的时候,她一定是欢喜的,因为“老头”懂她。
陈佩秋留给圈内圈外的印象是耿直磊落,说起丈夫,她曾这样评价:“他的修养比人家都好,心胸也比人家开阔,从来不妒忌人家,有的时候我说两句人家对他评价不公平的地方,他说,你不要这样说,这样说不好。”
“母亲画得好,因此有人质疑,是父亲代笔,母亲知道后很生气。其实以我母亲的个性,即使父亲要代笔,她也会拒绝。母亲的个性非常强,这也是让她获得成功的一股精神。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为她代笔。两人有合作,但不同的风格很容易辨别。反而是父亲的画,母亲有代笔,比如勾画稿,画双钩的飞禽走兽、房屋等。母亲是科班出身,素描、速写的基础比父亲熟练,她在写生方面下过很深的功夫,为了画鸟自己养鸟,还有青蛙、螳螂、天牛这些东西家里都养过。这次展览,有两幅双亲各自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花鸟画,父亲使用了母亲勾的粉本(底稿),而母亲后来在使用相同粉本创作时又做了局部的变化。”
“上世纪90年代,父母亲去美国探亲,我有时陪母亲逛书店买画册,或去博物馆看展。母亲在艺专读书时就修过西画基础课,因此对西方绘画特别是法国印象派绘画很了解。我记得1960年代她曾借过画院的西方画册回家看。在美国时,有一次路过一条街,长长道路两旁的树木由近及远,一片紫色,繁花点点,她特别的留意。她曾说过,中国画以笔墨取胜,一支毛笔点、线、块面都能兼顾,但油画笔是扁的,可以画块面,不能兼顾点和线条。但在色彩方面,中国画则不如西画用色丰富。她喜欢印象派莫奈的作品,认为印象派的色彩很值得借鉴。她在晚年的作品中引入了印象派的色彩理念,推进了中国画色彩传统的发展。她先以墨为底构图,加以色彩,再染墨,再赋色,通过层层渲染和反复点缀,使画面具有浓郁的层次感和厚重感。在树叶的描绘上,以斑斓的色点代替传统的双勾夹叶填彩画法。她的这些色彩和技法创新,在山水和花鸟画中都有很多的体现。有人将她的画法称为‘叠彩法’或‘积墨积彩法’。”
唐宋的画是双勾墨线,中间填色,用色比较呆板。陈佩秋想把西方好的色彩用上来,但又担心只是在双勾填色上用色彩效果不好。于是她把彩和墨分层反复叠加,这是她的一个创新。当然,她也反复实验,随着不断探索,她的绘画色彩越来越重,后来用了国外的颜料,有点油画的感觉,墨色又能透出来,这个过程,她前后大约用了10年时间。陈佩秋用自己的“叠彩法”画的美国大峡谷、云南苍山的云海,包括在美国画的花卉等,颜色的厚度,笔法都和一般中国画的表现和用笔不同。美术评论家郑重先生和谢家有很深的交往,他曾问谢稚柳:“陈佩秋是现代山水开派的人物,您同意吗?”谢稚柳先生认可了这个说法。
“他们对艺术的追求超过了对个人利益的计较”
谢稚柳、陈佩秋一直被称为“当代赵管”,在艺术上,他们既面貌迥异,又互有关联,在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画坛旗鼓相当并肩称雄。
“在艺术上,虽然都崇尚两宋,但两人的绘画实践却具有不同的出发点。父亲对北宋的各家各派都下过很深的功夫。而母亲觉得既然父亲的画风追踪北宋,她就以南宋为宗,刻意地与父亲的画风保持距离。她说过,好的艺术作品既要美,更要难。”
谢稚柳一直说自己鉴定是主业,画画是副业。他将自己的宋元绘画研究融入实践,他鉴定巨然的《万壑松风图》,从而借鉴了退笔焦墨信手散点、淡墨直点的点苔法,使自己江南山水画,苍茫华滋,别开生面。他鉴定徐熙的《雪竹图》,穷究落墨法,完成了“以放荡易工整”的个人风格转型。因为鉴定《古诗四帖》,他晚年书法由陈老莲秀丽飘逸的行书转向了张旭狂放的草书。而晚年的落墨法也与他的草书相得益彰。
1962年,国务院授命国家文物局组建中国书画鉴定三人组,至1966年工作中断。谢稚柳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直到1982年,他上书国务院,次年建议被采纳,他亦以73岁之龄出任中国书画鉴定小组组长,义无反顾,不辞辛劳,全国各地跑,整整花了八年时间。韩天衡先生曾听有人对谢稚柳说:“谢老,你这八年损失太大了,自己少画多少,少赚多少……”谢稚柳的回答是:“我认为这个值得。”他是一个豪迈的人,万事拿得起,放得下。想来他对得失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
上海博物馆原副馆长顾祥虞曾回忆谢陈夫妇与上海博物馆的诸多往事,他说,谢稚柳先生对上海博物馆文物收藏的数量及质量提升起到关键作用,在上海博物馆14万件馆藏中,国内等级、质量、水准最高的2万多件书画藏品,征集及鉴定都是以谢稚柳先生为核心展开的。
“1992年,上海市政府决定在人民广场兴建上海博物馆新馆,父亲与日本书法泰斗村上三岛先生,用各自的书画作品在大阪办展筹款。村上三岛先生写了30幅字、父亲画了30张画,60幅作品共筹得30万美元,全数捐给了上海博物馆筹建新馆。”
“父母亲的性情一个敦厚严谨,一个耿直较真,但都待人宽厚善良,有菩萨心肠。他们在艺术上穷毕生精力,竭力追寻借鉴唐宋传统,推陈出新。他们对艺术的追求超过了对个人利益的计较,他们是我的榜样。”
陈佩秋先生过世前五六年,开始逐幅批注《宋画全集》,谢定伟则在旁纪录。斯人已去,早日将母亲这份宝贵的学术财富结集出版,在谢定伟心中,是对母亲最好的纪念,因此分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