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曾经有过夫妻两地分居,我一人独居亭子间的岁月。
所谓亭子间,实乃大楼转角的楼道间,很逼仄,仅能放一张小床和一张学生的课桌,连椅子也放不下,且将床沿作凳子吧,足矣,书堆床角、桌可伏案,可满足读书写作之条件。我将此环境拟作旧上海文人常常栖息写作的亭子间。
是时我刚师范毕业,蒙宣传文化部门领导器重,被安排在县文化馆上班,执行创作和辅导业务。于是亭子间成了宿舍,除了埋头创作小说散文之类文学作品,还写戏曲曲艺,时不时直接到乡镇宣传队担任编导,一蹲就是一周半月。
在亭子间伏案写作真是百般艰辛,寒冬或酷暑季节,要么冷得瑟瑟发抖,要么热得汗流浃背,尤其是夏秋时节,蚊子和其他飞虫的袭扰可谓昏天黑地,点了蚊香也不济事,于是觅得一只陶瓮,纳双脚于瓮内,却是顾脚不顾头,一个黄昏下来,依然身上蚊叮包若山丘起伏,桌上小青虫伏尸如芝麻洒遍,这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好处——稿页上的虫尸竟意外感动了杂志的编辑,有编辑回信说:“稿页上的虫尸证明了你写作的勤奋艰辛,文章当从苦中求……”于是有了发表的机会,记得头一年就在《钟山》《小说林》《小说界》发表了小说,一个小戏和一个曲艺参加县文艺汇演获得一等奖,第二年竟然在全国各杂志发表了十三篇小说。
但更多的是苦涩,譬如向文学杂志投稿,绝大多数是铩羽而归,寄稿源源,退稿亦源源(那时没有电邮,都通过邮局寄收),便顾忌着同事同行的白眼和笑话,每天不敢在单位等候邮件,而是提前在路口守候着绿衣使者。邮递员也心中有数,看到我就莞尔一笑,将厚厚的退稿塞到我手里,我左右观望发现没有耳目,乃将退稿朝衣襟里一夹,悄无声息回到亭子间,如果觉得作品有希望,便“稿不落地”再投寄周转,倘觉得作品平常就暂不外投,让其成了死稿。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亦觉苦乐互掺。
亭子间的岁月写作是艰辛的,生活也不易,工资菲薄,还要养家糊口。是时女儿刚出生,寄养在老家,家庭遂分作三处,便“沿着屁股纫尿布”,在食堂用餐能填饱肚皮即可,好在搭伙县政府食堂耗费不多,工资加上偶尔的稿费收入尚能应付,却莫能应付额外的支出。何谓额外支出?那便是招待川流不息的老乡和同学的顺道来访。有同学和老乡前来我的亭子间,当然很愉悦,也欢迎,于是免不了要请吃个便饭,倘去县政府食堂就餐也有些面子。然则N次下来,我忽然发现就这样寻常的招待也大不可小算,原本能够用一个月的饭菜票,竟然只够用二十天光景。这情状直到我调离县城方始告终。
在亭子间的日子最让人不堪的是我居处的文化馆经常有大型活动,而我的亭子间就紧贴着展览厅,这个月是服装展销,下个月是书画展览,煞是热闹。我不需要热闹,关紧了房门也难阻喧嚣,只能到县政府招待所请求借用个空房。好在那里有熟人,临时借用个房间还能如愿。一次文化馆不知从什么地方引进了一个文物展览,展览中居然有一具古代女尸,一下引起县城的轰动。县城是轰动了,我可心惊肉跳、窘态难耐,因为白天参观展览人头攒动,到了夜晚整幢大楼唯我一人独宿,而一壁之隔竟然是一具古代女尸。这可怎么得了?纵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心中的恐惧是没法消弭的呀。同事开玩笑说,这也是艳遇呀。我口中坦然说,我会效蒲松龄若遇女鬼当开门纳之,但终究不敢,就在每天薄暮之时悄然溜之大吉,到县政府招待所过夜去也,次日平明还坦荡荡装作在亭子间过夜的模样。
——多么值得回味的有趣的亭子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