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
伯父住在养老院,时不时会去探望。陪着长辈聊会儿天,然后下楼去花园里抽根烟,再上去东拉西扯一会,再下楼抽根烟。一般会两个小时后才告辞,显得不那么怠慢。
去的次数多了,和养老院里的老人也有些熟悉。大多都和我伯父一样,心平气和地安度余年,却也有几位不同凡响的,其中有位老先生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每次去,老先生都在一楼的大厅里高谈阔论,四周围了不少听众。老先生坐在一把藤椅上,听众有站的有坐的,都听得兴致盎然。老先生风度气质很一般,但到了这个年纪,风度气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口才。老先生是靠口才吸引人的,有个戴眼镜的长相年轻的老太太双手支腮,听得分外入迷。老先生不时向她投去一丝暧昧的笑容。有次我也听了一会,老先生正在讲上海的几家本帮菜馆子,讲得色香味俱全,听得人馋虫都被他勾出来了,有几个便抱怨养老院的伙食不好,不是本帮菜,是大锅菜。我觉得这老先生应该去开直播的。他要是开直播,那个眼镜老太太肯定是铁杆粉丝。
还有个老太太,据说以前是哪个剧团的二肩花旦,难怪她的房间里挂了很多旦角的戏服,还有头饰配饰。老太太看来经济宽裕,包了一间房,每天都开着房门化妆,是化那种浓墨重彩的戏妆,然后就穿上戏服在房间里走圆场,甩水袖。我问伯父,怎么没听她唱戏。伯父说,唱的,半夜里在花园里唱,一唱就唱全本,生旦净全她一个人来。养老院里的人也都体谅她,不去干涉她,况且也不是很吵。
这年中秋节,我们几个小辈把伯父接到饭店团聚,然后送他回养老院。下楼的时候,电梯停在一楼迟迟不上来,灯光又忽闪忽闪的。好不容易电梯上来了,乘到一楼,电梯门打开,灯光闪烁里,外面站着个白衣飘飘满脸油墨重彩的女人。我的心脏哪怕脆弱一点点,都会被她活活吓死。
有次在养老院的花园里抽烟,刚想把烟掐了上楼,有个声音叫道,弟弟,慢。随之一个满脸皱纹的阿婆凑上来说,弟弟,香烟屁股不要掐掉,给我,我还能抽两口。说着贪婪地看着我手中的小半截烟。我赶紧把烟掐了,重新抽出一支给她点上。阿婆深吸了一口,说,谢谢弟弟,谢谢弟弟。过了一个月,再去养老院,车刚停稳,阿婆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已凑近车窗,很亲热地说,弟弟,你来啦。我一时恍惚,觉得阿婆大概也是我家亲戚,否则何以笑得如此亲切。我赶紧下车向阿婆敬烟,又恭恭敬敬地给她点上。阿婆照例是一迭声谢谢弟弟。走了几步,忽然觉得阿婆很可怜,返身又抽出几支烟给阿婆。以后每次去养老院,阿婆都在候着我,我也会给阿婆几支烟。我没打听阿婆家是什么情况,我想几支烟对阿婆的身体也构不成多大伤害。
出了一趟远门,晚了一些时日去探望伯父。那天刚停好车,阿婆就过来了,没什么笑容,而是嗔怪地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每天都在等你。我有点搞不清状况,下意识地掏烟给阿婆,谁知阿婆劈手夺过我手里那包烟,说,都给我吧。谢谢弟弟了。说罢便转身离去。我彻底蒙圈。
过了一阵,又去养老院。我心里有点打鼓,我怕遇见那个阿婆,我怕阿婆板着脸对我说,弟弟,快过年了,你应该送我一条烟吧。所幸,那次没有碰到阿婆。那个口才很好的老先生也不在,大厅里显得很冷清。我上楼问伯父,那个口才很好的老先生怎么不演讲了。伯父说,那个老先生老生常谈,没有新鲜的东西,听客渐渐就散了。关键是,有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原是忠实听众,忽然离开养老院了,被孩子接回家了。据说这对老先生的打击很大。老先生现在躲在房间里,很失落。
说罢,伯父合上手里的书,《万历十五年》。老人家修身养性,云淡风轻,打开的是在养老院安度晚年的最好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