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客闲谈

默音

前几年旅居东京期间，我常去家附近的外濠边散步。外濠是从前的江户城的外护城河，如今大部分已被填埋，只有几段仍保留着河道，例如我常走的新见附濠。如果是春天，走在河岸边，樱花掩映河面，春迁路过的琵嘴鸭和凤头潜鸭在河面上悠闲觅食，电车贴着河对面飞驰而过，这景象同时融合了野趣和现代感。

在那段散步路靠近市之谷站附近的桥下，有一处小小的钓场。河面被圈出一部分，修筑了平台，付费即可上去钓鱼，记得好像是每小时一千日元（折合五十多元人民币），费用包含钓竿鱼饵。平台上无论晴雨寒暑，常有人坐那儿手持钓竿。钓客男多女少，而且从着装看，大部分是上班族。有时正值上班时间路过，我和朋友打趣道，这就叫带薪摸鱼。

最近读日本作家井伏鳟二的随笔集《荻窪风土记》，这才意识到，井伏鳟二是一名狂热的钓鱼爱好者。就连笔名“鳟二”，也是因为钓鱼改的。他在1927年搬到荻窪居住，那时该地区仍是大片的农田，与现在当然有极大的不同。荻窪在我的印象里是个文化气息浓厚的街区，那里的杉并公会堂常有质量不错的交响乐演出，还有家叫Title的独立书店，我去书店阁楼看过喜欢的版画家的小展。

在井伏靠家人赞助和借高利贷勉强建起房子的昭和初年，走不远就有适合钓鱼的水域。他把时间更多地用在钓鱼而非写作，当时有个专门的词形容他的这种状态：文学青年疲惫。写作的一群人当中，有人转而写更迎合市场的作品，也被同伴用“文学青年疲惫”来形容，可见该词泛指偏离纯文学的方方面面。正如荻窪的风貌发生了巨变，这个词也已消失在历史的罅隙。

井伏回忆，他最后一次去善福寺川钓鱼，是和太宰治一道。当时太宰治还是无名的文学青年津岛修治，到东京念大学，写信给井伏，说想见面。井伏除了沉迷钓鱼外，还和朋友们一起办同人杂志《作品》。他的小说《山椒鱼》在文学青年间小有名气。起初，他没有理会古怪的陌生来信，津岛的信接二连三来了，写着“如果不见我，我就死给你看”。无奈，井伏在作品社的会客厅见了对方，并读了津岛带给他的小说。读完后，井伏说，你有空写这样的，还是读一点普希金和契诃夫吧。

两人的友谊就此开始。一段时间里，他们维持着一种奇异的交往：津岛带稿子给井伏读，后者读完，不作评价。津岛还去到井伏家，井伏正要出门钓鱼，就邀他一起去。那天一无所获，井伏在心里想，这条河已经不行了。

井伏鳟二在67岁写了《黑雨》，成就文名。太宰治则早在不到四十岁就死于自尽，一说是殉情，一说是被女方强迫。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的作品将会持续流行那么多年。隔着时光看去，他写给井伏的“死给你看”大约是认真的。如果井伏鳟二不是个热心人，也就没有后来的作家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