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生陪同下,赵志青驾驶电动轮椅上班
午休时间,赵志青在办公室输液治疗
赵志青在门诊看片子
赵志青带领团队查房并与患者交流
本报记者 郜阳
春寒料峭。
出门前的准备,比上班路上花的时间更久。在住家阿姨的帮忙和器具的辅助下,他艰难地套上裤子,穿上鞋子和羽绒服。“再戴副手套吧!”说完,他操控着电动轮椅出门。老伴将其送到小区门口,博士生马冀青早已在那里等候着。
在海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上海长海医院)血管外科病区,有一面“科室骨干”的介绍墙。赵志青一栏密密麻麻写着一长串荣誉。
照片里,赵志青身着军装,神采奕奕,哪怕满头华发,也遮不住那份精气神儿。很难接受,轮椅上已显疲态的男人,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他罹患渐冻症,已经七年了。
拖着“渐冻”的躯体,赵志青迎来了又一个温暖的春天。相比自己的身体,他更在意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冻”更多病人,点燃他们生的希望。
一 坐轮椅的专家
推开诊室的门,对面的医生坐在轮椅上。
每周一和周四的门诊,长海医院门诊二楼的血管外科候诊区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除了上海本地患者,还有常州、南通甚至贵州的患者慕名而来。很少有人对赵志青出诊的样子感到意外,他们对其患病已有耳闻。
“我记得你。”赵志青对推门而入的第一位病人说,“你还有药在吃,就先不给你开了,等有了新的检查结果再调整。”
一旁,马冀青嗒嗒地敲着键盘,登记病人的信息,把赵志青的医嘱输入电脑;有时,她还要帮着把影像报告放到阅片机上。在她眼里,导师是“无所不能”的:“他的脑子里有一张网,每条分叉都融会贯通,什么疑难杂症他都知道。”
马冀青记得一位妈妈带着10岁不到的小朋友来看病,孩子腿上有肿块,辗转多家大医院,始终无法确诊。赵志青看完后,让马冀青去借了一个听诊器。当时,她还挺疑惑:外科医生很少用到听诊器,可导师通过听诊器发现了血管杂音,最终得出了动静脉瘘的诊断。
有位病人因为要不要手术,犹豫不决。赵志青看完片子,嘱咐马冀青也开一个手术的单子,“以你的情况,早做预后会更好”。他理解患者的恐惧,并嘱咐:“如果还没下决心,每天都要穿弹力袜,也要按时吃药。”
遇上非手术不可的患者,他会变得很严肃。一位78岁的阿婆双侧颈动脉狭窄已有70%—80%。阿婆觉得年纪大了,很害怕手术,不住地问:“吃药有用吗?”
“如果不手术,中风的风险很大,很有可能会瘫掉。”赵志青说。
可阿婆还是怕,又一次拿自己的年龄说事。“你去血管外科病房转一圈,你的岁数,是小妹妹。”他耐心地回答。
家属在一旁问:“手术有风险吗?”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奉贤,坐地铁来的。”
“坐地铁有风险吗?”
他看到赵志青笑了,然后说:“这台手术的风险也一样。”
不知为什么,他的话病人格外信得过。许多病人专程从外地来,想留医生的联系方式,赵志青都会应允。现在,他的手机里存着1000多位病人的联系方式,“我们对每位病人的承诺是管一辈子”。每次出门诊半天,算上加号,赵志青要接诊近30名患者。3个多小时的问诊,让他的身体近乎透支。送走所有病人后,他坐在轮椅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示意马冀青帮他拿来水壶,狠狠吸上几口。
因为害怕上厕所,吃过中饭后,他滴水未进。
二 患绝症的病人
这是赵志青与渐冻症抗争的第七年。
2018年,医院向职工征集援外医疗意向名单。时任长海医院外科学与野战外科学教研室主任的赵志青第一时间响应。可这次行前体检,却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他在华山医院做了一次肌电图检查。3天后,一通电话不期而至——检查发现,赵志青脊髓前角细胞受损,专家高度怀疑是运动神经元病。那年,他53岁。
其实,赵志青发病已有先兆。2017年,他会莫名其妙地摔跤。每天通勤路上,走着走着就会突然摔倒。那时,他只觉得是上了年纪,又或许是过于劳累。
运动神经元病,也称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这是一种罕见病,因运动神经元逐渐受到损害,这种病会导致患者逐渐出现肌肉无力、萎缩、肢体僵硬,患者会感觉好像被逐渐“冻住”一样,因此大众更熟悉它的另一个名字——渐冻症。公开数据显示,我国每年新增渐冻症患者约2.3万例,大多数患者在50岁到60岁发病,少数会小于30岁。渐冻症被列为世界五大绝症之一,生存期通常被估为3—5年,治愈率为零,只能通过药物与康复治疗尽可能延长寿命。
面对重大疾病,很多人会被打击到,甚至会逃避。可赵志青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判决。或许,这和他的职业相关。从医数十载,他对疾病的认识比普通人要深刻得多。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他没有把疾病当成很悲哀的事,甚至不避讳谈论死亡。
“躲是躲不掉的。如果逃避能解决疾病,那还要医生干什么。”从一瘸一拐,到拄杖上班,赵志青2022年开始用上了轮椅。他大大方方地穿梭在人群密集的医院里,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有时遇到熟人,看得出对方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赵志青反而会主动开口,“我都不觉得这是个病”。
他最近理了光头,却和旁人笑称自己“很帅”:“我又不是靠头发、衣服赢得病人信任的!”他云淡风轻地讲述着治疗的不易:2018年确诊后,他开始用口服药。2023年,一个由“冰桶挑战”善款资助研发的新药,在美国获批上市。医院曾帮助赵志青买药试用,吃了半年,这款药被爆出Ⅲ期临床失败,撤出市场。
除了吃药,赵志青需按疗程输液,一年365天,输液日超过100天。中午时分,护士来为他输液治疗。他手上的静脉已经打不进了,拉低衣领,锁骨下方有个鼓包。去年上半年,他的身上埋了输液港——这种方便静脉注射,长期留在体内的闭合静脉输液系统,如今那是他的生命线。
三 怀仁心的医者
18岁那年,赵志青以高分考入第二军医大学(现海军军医大学)。毕业后,他留在长海医院,成为一名军医。
在前长海医院血管外科主任景在平的推动下,医院血管外科1989年成立,赵志青亦是创科“元老”之一。在此之前,血管外科的常见病多是“穷人病”,没有形成明确亚专科。可赵志青却敏锐察觉到,这是个有价值的学科方向——随着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血管病发生率会上升。
1998年,赵志青踏上海外进修之路,赴德国最先进的血管外科中心学习。“那会儿,德国一家医院每天能完成十几台颈动脉狭窄的手术。而在整个上海,同期估计一年也不会超过10例。”赵志青说,巨大的差距主要源自对疾病的认知,我们的医生、病人对血管病了解太少。
他确定了自己的学术方向——颈动脉疾病。在血管外科大类中,颈动脉疾病属于发病率高、风险大的病种,颈动脉堵塞会增加卒中风险,大部分中风患者就是由颈动脉狭窄导致的。由于颈动脉疾病的靶器官是大脑,手术风险大,如果治疗不理想,患者轻则致残、瘫痪,重则致死。
多年来,赵志青对颈动脉疾病做了大量基础研究和临床实践。他率先在国内开展颈动脉内膜切除术,以改善颈动脉血流量,降低卒中风险;在手术操作层面,参与实施了多个“国内首创”术式,包括腹主动脉瘤和胸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的“腔内隔绝术”治疗和“外翻式颈动脉内膜剥脱”等。
就是这么一位面对疾病时始终在找办法、作创新的医生,却与不治之症狭路相逢。“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在他身上似乎具象化了。
赵志青说,自己很推崇“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讲的一句话:“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
他在长海医院是专家教授,可到了其他医院,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病人。他曾求诊于国内渐冻症诊疗领域的权威专家,但得提前1个月预约。实在约不上,他就四处打听最新挂号信息,清晨六七点赶到医院,坐在诊室外等号,直到午饭时才顺利问诊。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他常常更能站在患者的角度考虑。门诊时,遇到需要手术的病人,他都会多问一句从哪儿来。遇上外地患者,他会想办法不让病人久等,尽快安排手术,减少他们食宿的支出。
四 不屈服的战士
对赵志青而言,积极的工作和生活,不仅是对病人和学生负责,也能让身体和精神“在线”。他说,这几年接触了不少渐冻症病友,患病后一旦意志消沉,“走”得都很快。
他坦言,自己的时间“蛮紧”的,但还想把一身本事传下去。“唉声叹气是一天,精神抖擞也是一天,那为什么不有意义地过下去呢?”
赵志青办公室的抽屉里,奖状一大摞,以至于他不得不把外壳丢弃,才勉强放下。可他却把“十大金牌讲师”的奖杯放在了显眼处——他想用毕生所学托举年轻的医生。
就在去年10月,长海医院完成了国内首批逆血流保护装置下经颈动脉支架成形术(TCAR),这一技术的临床应用,为患者提供了更安全有效的个性化精准治疗选择。
这次手术,就是赵志青带领团队完成的。尽管3年前已然“封刀”,可他依旧没放下医教研。在赵志青眼里,一流的医生永远不能停止学习。
“医学的发展非常迅速。”他认真地说。有位30多年前的老病人最近又找到他。当年,门诊住院手术,病人折腾了3个多月;可这次,没用上3天就出院了。“过去很多疾病需要手术才能治疗,现在吃药就好了。”赵志青说,“同样,有些病以前被看作内科疾病,可随着对病因更加清晰,发现可以通过手术来解决。”
他笑称,医生一天不学习,自己知道;两天不学习,同行知道;三天不学习,病人知道。“医生怎么掌握最前沿?读书、看文献!”眼下,他正在编撰新书《血管外科罕见病及综合征》。
门诊时,他会见缝插针请理疗师帮助做些肌肉和呼吸的锻炼。他的双手现在只能举到胸口,当理疗师把他的手臂抬到头顶时,赵志青的脸上会浮现痛苦之色。病人在时,他会不住吐气缓解疼痛;病人出门了,他才会叫出声。临走时,理疗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声“加油”,他握了握拳,也轻轻喊了句“加油”。
赵志青的同事、学生都尊称其为“赵老”。血管外科护士长刘静说,赵老生病后,有些事自己没法做,可只要还能坚持,就一定亲力亲为。
初春傍晚,夜幕降临早。忙完门诊,赵志青筋疲力尽。他操控着电动轮椅,慢慢从门诊大楼出来。眼尖的人会发现,轮椅扶手上粘着可爱的卡通贴纸,这是他3岁的外孙贴上去的。
马冀青跟着轮椅,穿过熙熙攘攘的马路,在小区门口将老师交给了他的家人。这条路,她和师兄已经陪老师走了很久,也还想继续走下去。
本版摄影 记者 徐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