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刺激”这个词,一看就是外来语,但一直没去查。某日终于查了一下,果然,是从日语来的,日语又是对英文stimulus的意译。汉语里原本“刺”是刺,“激”是激。“刺”作动词,本义是尖的东西进入或穿过物体;“激”则看偏旁便知,原是与水有关,后来引申到令人情绪冲动、发作上去了。合而成“刺激”,字典上给出的释义有两层,一曰“现实的物体和现象作用于感觉器官的过程,声、光、热等引起生物体活动或变化的作用”;二曰“使人激动”。第一条十有八九是从外语词典里译来的,精确得很——精确狠了,就把感官活动弄得很不感官。我比较关注该词物理而非心理的一面(虽说对人而言,二者很难分得开),比如总想到吃上面的刺激,甚至怀疑西语里stimulus语源学上说是不是就从吃上来的。
在吃上面,“刺激”与在别处一样,大体是一中性的描述。怎么样就算刺激,因人而异。在甲看来够刺激了,在乙可能觉得还不够味。当然,还因地域的不同而变化。不过大体的标准也还有,比如辣椒、花椒之类,就被认为是刺激性的,因为气味很冲。湖南人好辣,四川人嗜麻,都可视为吃上面的追求刺激,四川人事实上也喜辣,可说是复合型的。要说在追求味蕾刺激多重性方面登峰造极的,却是江苏徐州人,证据是他们的一道凉菜,叫“凉拌五毒”,亦称“素五毒”(徐州还曾有过“荤五毒”,只记得其一是蝎子),系由葱、姜、蒜、香菜、辣椒(青椒、红椒)五种原料切丝凉拌而成,不同的餐馆可能会小有差异,比如以洋葱取代香菜。
称“素”有点滑稽,因为照古代的说法,“五毒”差不多都是“荤”。与其他菜的最大不同,是以配料作主料,葱、姜、香菜之类,大多数地方都是用来去腥提鲜的,放多放少虽然各有拿捏,却都是为辅,这里由帮衬一变而为主角。如此架床叠屋地弄出来,味道如何不好说,若论刺激,真是刺激到家了。只是大多数人恐怕消受不起,我进过两回徐州人的馆子,请客者都要了“凉拌五毒”,因这是别处所无的。以北人的豪放结结实实一大盘子端上来,尚未入口,刺鼻的气味已是迫人而来,然而只是啧啧称奇,似乎没什么人敢放口大啖。所以自始至终,它的功能主要是在那里散发气味。
酸、甜、苦、辣、咸,谓之五味,只有辣被认为是刺激性的,嗜咸、嗜甜,还有嗜酸,都不被视为追求刺激。我们看待吃得特咸的人与嗜辣的人就不一样,吃得再咸不过是程度之差,甜就更不用说,你吃上半斤巧克力似乎也与“刺激”无关。一弄到辣上面,就不是程度不同,而是性质大变。大概谁都认定,辣以外的几味,都算平和,辣才会乱“性”,连湖南人自己都认定其性子的烈与嗜辣有关,“辣妹子辣”,就是因为“辣不怕”。此处所谓“性”不取“酒能乱性”之意,解作正常状态。
其实以我之见,刺激是相对常态而言,出离了常态,过度了,即有刺激的效果。我们说“过瘾”“够刺激”,都是一意,条件便是过分。不拘酸甜苦辣,每一味其实根底里就是从求刺激里来的,只不过习惯了,即不再刺激,此时要刺激,就得加量——也就是过度。
甚至一杯白水也可提供刺激,刺激可以来自任何方面的过度,比如速度,大口地灌下就比小口的抿刺激;再如温度,我喝水喜欢要不特凉,要不很烫,拒喝温吞水,因凉与烫,都有一种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