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4日 星期四
此等心境 兴至浑然尘世忘,逍遥笔底写卿诗。 要随和 过大桥 战地玫瑰,静默绽放 写给自己的情书
第13版:夜光杯 2025-08-30

战地玫瑰,静默绽放

俞静

我1929年6月生在江苏如东。上初一那年,日寇的铁蹄踏碎了家乡的平静,书声琅琅的课堂戛然而止。好在我们那里,人人都敬惜字纸。我的邻居老师悄悄把我们聚拢在一起,课桌藏在屋檐下,知识在风声里悄悄传递。那时我才知道,老师还有另一重身份——地下党。在她的指引下,我白天识字,夜晚便成了穿梭在暗影里的小信使。“那时懵懂,只晓得让往哪里送就送到哪里。”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小小的地下交通员。

我是家里的独苗,一举一动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她担忧,几次三番叮嘱,我总是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好了,没事的。”可好景不长,老师身份暴露,被敌人抓走了。她宁死不屈,几天后便没了音讯。噩耗传来,组织立刻通知我们转移。小小的我来不及悲伤,换上旗袍,背上厚厚的棉被,只对母亲含糊说了句“去乡下演出”,便趁着夜色匆匆上路了。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十里,才明白这是向北,奔着新四军一师去了。那年,我才十六岁。

力气小,跑不动了,棉被太沉?扔了!继续跑。空着手也跑不动?咬着牙,为了活命也得往前奔。路上不断有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加入队伍。歇脚时,我就教他们认字。部队的日子清苦,难得沾点荤腥。至今记得在枣庄过年那次闹的笑话:打了胜仗,终于有顿肉吃。我兴冲冲去借盆盛肉,哪知南北口音隔山隔水,老大娘递来个尿盆。肉香混着怪味飘出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下不了筷,眼巴巴看着那盆肉……

我打心眼里喜欢部队。这里的人,心贴着心。可战争终究是残酷的。新四军人多,枪炮却远不如敌人精良,多的是土枪土炮。敌人在大路上耀武扬威,我们在沟壑里匍匐前进。他们知道我们“家伙”少,追得格外凶。在高密,一颗子弹擦过我的小腿,火辣辣的疼直钻心。不能停!一瘸一拐也要往前挪,多亏战友架着我,才算捡回一条命。可许多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那个姓丁的小战友,比我还小一岁,过黄河时,一个漩涡卷来,人就像片叶子,眨眼就没了;还有那些无辜的老百姓,炮弹从半空砸下,十几条命,说没就没了。

我个子小,灵巧,常在枪林弹雨里钻,把伤员往回背。孟良崮那场硬仗,我立了二等功;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又各得了一个三等功。荣誉背后,是沉甸甸的愧疚。后方缺医少药到了极点,没有麻药,连消毒的东西都稀缺。轻伤的还能裹一裹;重伤的,只能含泪落下锯子。更有那些倒在火线上、根本抬不回来的战友……我想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直到今天,想起那些瞬间消逝的鲜活面容,那些绝望的眼神,心口依然像压着块石头,夜里常常惊醒。“太残酷了。想想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就靠一股子打不垮的劲头!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命是同志们用血和命垫出来的。”

1947年,我主动去学医,成了部队卫生员。队伍整编,二十三师和二十师的医疗队合并成了装甲兵医院。我又被送到徐州医学院深造,毕业后成了装甲兵医院妇产科的军医。转业后进了黄浦区中心医院,还是干妇产科。

唐山大地震,我带着医疗队前去抗震救灾。大部队撤离时,我留了下来,帮着建医院,带当地的医生护士,落下了心肌炎的病根。后来,我不得不在黄浦区红光医院副院长的岗位上提前一年离休。

这一生,从硝烟弥漫的战壕背起伤员,在产房里托起初生的啼哭,再到震后的瓦砾上撑起医院的屋梁……路很长,担子也沉。但回望来处,那朵从战火中倔强生出的玫瑰,不曾喧哗,只是把根更深地扎进泥土,绽放片片花瓣,静默地开在每一个需要光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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