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薄荷
任凭故事本身再怎么惊心动魄,他都能让疲惫和迟暮拖住一切的后腿,让诡诈和狡黠都跟着慢半拍。
说到作者和作品的关系,自然就想起钱锺书那句广为人知的妙语:倘若吃了一只蛋觉得好,何必非要见那只下蛋的母鸡。然而人人难免八卦心,都用不着扯起“知人论世”的大旗。我自己的毛病一直是,越喜欢的作者,越不爱打听他的生平;越满足于作品所构筑的世界,越不想往别处张望——这也是《鸽子隧道》这本书几年来一直躺在我的文件夹里吃灰的主要理由。结果同名纪录电影来了,最终还是被约翰·勒卡雷投喂了一个猝不及防。
电影《鸽子隧道》可称粉丝向。如果你爱读勒卡雷,就能从细碎到丰饶得到很多收获;如果是压根不读他的人,应该会看得一头雾水。他把自己营造的间谍世界拉出来跟007的比较,说想写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确实太不同了,很难想象那些其貌不扬、才华横溢又灰心丧气,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也并不快乐的人们,会是风流潇洒、呼风唤雨的詹姆斯·邦德的同行。
勒卡雷写香港,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明媚可爱的中环周围环绕着深不可测的黝蓝山林和海水,中国人的舢板揽系在维多利亚港,船尾炖着一锅热腾腾的杂菜,一对各怀鬼胎的欧洲男女并排躺在船头仰望璀璨星空。他所写的和我印象里兴旺热烈的香港,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地方。勒卡雷就是有这个能耐,任凭故事本身再怎么惊心动魄,他都能让疲惫和迟暮拖住一切的后腿,让诡诈和狡黠都跟着慢半拍,带累得全世界都一副灰头土脸丧眉搭眼的模样,四海攸同,无问西东。
据电影说,勒卡雷的父亲是个职业骗子,财聚财散,拆东补西,母亲则在幼年就弃他而去。这个出身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名利场》中野心勃勃的贝姬·夏普小姐。父亲手面阔绰的时候,送儿子进好学校,接受了原本得不到的好教育。也许对勒卡雷来说,骗局和权术就像原生家庭一样,一直在那里,可亲又可厌,而他的成长毕竟又仰赖于此。勒卡雷写女性往往面目模糊。“圆场”里唯一一个满腹情报、脑筋清醒的女性,是一位患有严重风湿病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婆子。要说这都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未免强作解人。然而这让我想起《水浒传》,仿佛非得舍弃角色性别“起人物”,在这么通透的作者身上也比较罕见。
勒卡雷的世界观是稳定又灰颓的,处处流露理智的悲观。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度坚信人类的行为背后总应该隐藏着合理的解释。后来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内室之中,空无一物”。就像令人闻风丧胆的孔雀翎其实并不存在一样,人世间也并没有什么周详谨慎的计划,大伙儿基本上就是胡过。
他解释“鸽子隧道”这个名字的由来,说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蒙特卡洛赌钱,赌场为了招揽生意,有打鸽子的游戏。大屋顶上豢养的鸽子被捉住,塞进广场下纵横的隧道里;鸽子趋光,会扑棱着朝明亮的隧道出口飞去,等待他们的是地中海上空的蓝天,以及赌客的枪子儿。而那些侥幸没有被射中的鸽子,不知道自己能飞去哪里,最终还会落回它们的出生地——赌场的大屋顶上。于是开始了下一轮循环。勒卡雷说,他的每一本小说都想过要用“鸽子隧道”作为题目。
如此原封不动地引用这么一大段话,是因为我无法比他说得更好。如果这个故事也让你心有戚戚,那么勒卡雷的作品应该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