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2日 星期三
张大千 平安(中国画) 一叶知秋 针织开衫 “立诚”,一生的语言 小碗 乌海印象
第18版:夜光杯 2020-09-28

“立诚”,一生的语言

詹丹

公交车已经启动,我在车厢里抓住扶手向前移两步时,近处一位坐着的小伙子热情招呼我说:小心,老伯!您这边坐。当时,我口中虽然一叠声说着谢谢谢谢,但心里却泛起了一阵悲哀:难道我已经到了需要年轻人让座的年龄?

也许有我这种感受的人并非个别。

还记得我们学院一位老师被人叫做老爷爷时,他说,叫我爷爷都受不了,居然还叫我老爷爷,现在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上班下班几十年,尽管我和一批又一批的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校园里相处,但他们的世界总在不断拓展开来,校门外的广阔天地似乎无边无际,正等着他们去尽情闯荡。而我,虽然还未退休,但随着年龄上去,则在考虑怎样收缩自己的天地,聚焦一些目标,使我还能出一点成果。

此刻,我在想到自己的同时,又想到他们,也想提一下他们。目的不是为了要借自己的衰老来赞美他们的年轻,不是要让我这样一个暮气沉沉的人,来衬托出他们的朝气蓬勃;不是要让前浪的气喘吁吁,来衬托后浪的无止息的奔涌……或者,也不是想以此说明生命更替发展的自然规律。

其实,我只想说,相对于生命的青春和朝气,我们的衰老和暮气当然是不完美的,也是无可避免的。所以,直面这种不完美,努力接受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也许是我们此刻必须有的心理准备。

就在前两个月,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分析鲁迅《阿长和〈山海经〉》的文章。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鲁迅回忆了小时候和家里保姆长妈妈相处的一段日子。这文章我读过许多遍,但我很久没想明白,既然在文章后半部分,鲁迅对于给他买了《山海经》的长妈妈无限敬佩,最后还那么深情地说:“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为什么在文章前半部分,却写下那么多指责长妈妈的内容?比如说她喜欢搬弄是非,又给小鲁迅立下不可理喻的种种规矩,而夏天照顾他睡觉,自己却先把四肢舒展开来,弄得小鲁迅蜷缩在一边,难熬得无法翻身。这是为什么?

以前我还想过,如果是我来写回忆录,也许不会提长妈妈那些令人讨厌的内容,因为这毕竟跟文章后面的基调相冲突。但我现在思考的结果是,鲁迅恰恰是以文章显示的一种前后断裂,把他不同阶段的真切感受呈现到了读者面前,也写出了一个真实的长妈妈。而我们,却往往做不到这一点。

即便我们不是有意要文过饰非,也常常会以对自己历史的不断改写,或者重新解释,以表面的完美、自洽,遮蔽了一个真实的自己或者世界。

这样,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如果确实应该以诚待人的话,这需要建立一个逻辑前提,就是能不能、敢不敢诚实地面对自己、敢不敢接受一个并不完美的自己。然后别人,然后世界。

古人说“修辞立其诚”,又说“文以行立,行以文传”。

大家对于“诚”、对于“行”的具体指向,可能会有自己的理解,而对于“修辞”和“立诚”的辩证关系,也可能有深刻的阐释,但我更愿意把“修辞立其诚”,理解为是通过反复打磨手中的语言工具,让一个真实、真诚的“我”,向自己、也向世界打开。或者换一个角度说,当语言已然成为一种华而不实的伪装时,希望自己能用诚恳的、发自肺腑的另一种语言,来冲击它、粉碎它,从而让一个更真实的自我,站立起来,哪怕是已经走到了人生暮年。

因为“立诚”,就是“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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