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
《万重山》是甫跃辉新近出版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像是一次集中的风格展示,几种不同的写作方式和内容分门别类放在一起,错落有致,也像打开一个盒子,予取予求,悉听尊便。
现实种种是沪漂主题写作的延续,在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到熟悉人物李生,好像一个标志物,较早提示读者这些作品可能具有的味道。犹豫而孤寂的校园生活,时不时被侵扰的感情生活和日常,他几乎没有力气对抗这些改变,只是被动地让步接受或者退回内心,于是在絮絮讲述中,仿佛总是一个巨大天地中的孤独者,“白茫茫大地上他一个人走着”(《断片》),“双开双臂,大踏步走进黑夜里”(《隐我》)。在这个部分,有一种悲苦的况味,他们人生中的爱情、城乡、生存问题并没有太多新鲜之处,依然是那些人生话题。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任性”的时刻,《断片》中李生在酒醉后做出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跟周老师关于上海外地之间,以话赶话的方式激烈冲撞起来;《隐我》中去面试的李生,在拥堵的车队中突然宣布不去面试,而是去另一个方向,突然对上海有了一次一日游的非常规操作。《血鸽》是这部小说集中篇幅最长的一个,也是写作技术最复杂的一篇,小说包含了一则真实的社会新闻,却以小说家言的方式,重新去演练了一遍故事中每一种人生面相,受害者、被裹挟的人、杀人者、不明真相的部分参与者,他们的人生借着这个激烈事件组装在一起,在真实与虚构的混沌中走向时间的末尾。《血鸽》可以看作李生故事的一次延伸,他之前种种依然存在,但他不再是一个单向度的漂泊者,是一个小社会中偶然的一环。也许在这个更复杂的故事中,他才可能获得叙事上的成长和真实,作家和读者也有了一个重新审视他的机会。
在四种类型之中,我最喜欢的是虚妄种种这一组故事。甫跃辉在小说中经常会直接提及故事,比如开头第一句会突兀地出现“他们讲故事”(《见鬼》),“那就讲一讲蛇的故事”(《大蛇》)等等。熟悉甫跃辉的朋友都知道他特别擅长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童年时期的经历,听到的各种奇闻轶事,甚至缤纷的梦境,我有时候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小说家天性中的部分,比如莫言、李洱、刘震云这样的作家,他们作品中都有这样很难被现代叙事学顺利解读的故事性。这是当代写作中一个几乎已经失去的视野,“讲谈”“奇谈”“怪谈”,有一种健旺的俚俗和乡野之气,冲淡着大开大合的戏剧性和技术性。这也是乡土社会在一个作家身上的深刻印记。《岁月城》书房中的那个梯子像一个梦幻开关,打开了通往往昔岁月中的爱情、亲情和故地之路;《绿药》是另开一路的,有点科幻和乌托邦小说的意味,里面是被“不死”的不自由所困扰的人们;《大蛇》里面有恐怖和童趣,有时间的背景,更有不变的人心。这一组故事是甫跃辉作品中一些元素的来处,也是一种小说传统,它们是无法被学院派培养出来的叙事方式,有一种现代理性打磨过的叙事所缺失的灵与光。
看多了当下的各种写作,有时会对写作产生怀疑,到底有没有必要动不动要说与现实对接,如何书写自己深切感受而他人并无多少兴味的乡土和农人们,有时候又矛盾地觉得应该丢开这些负累任性去写也许就是其价值。幸好,还有情致之说,汪曾祺说,小说就是把平平淡淡的事说得有情致。“孩子们”“父辈们”是这本集子中写得非常精致和缓慢的短篇小说,他们可能构不成一种对秩序的撼动,也不太触及我们共同语境中的热点,慢下来去读,总会迎来会心的时刻和点滴。它们仅仅就是一点从旧物中生出的失落和瞬间的伤感,鹦鹉螺里听到的大海声,引发堂哥的嫉妒而被偷走,他们无声无息地敌对着,又在成年的人生中淡忘掉。《滚铁环》《春天有冰》中少年的倔强和固执,他们一递一回的小儿对话,充满乐趣和天真。这些微弱故事性的写作对象,于今天日渐渴望刺激和高浓度故事的语境中,存在感越来越弱。精致的写作和探测人心的幽微,如何再出发,是我在阅读《万重山》之时的直观感受,万重山是风景和行程,也许还是对当代写作提出多样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