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汽水的夏日下午

冯渊

数学作业本上的字母和符号是高低不平的，夏日午后，连苍蝇都睡着了，父亲还让我写数学作业。我的两眼闭起来的时候比睁开的时候多，脑袋也不堪重负，不时磕到桌角上。其实，什么追及问题、行程问题、鸡兔同笼，我早就会了。用方程和算术都能解。父亲说，那你自学《九章算术》吧。可我根本读不懂题。那就继续写作业。父亲一般不会跟我多讲道理，于是我继续做磕头虫。

父亲是供销社营业员。他有时在花纱柜组，有时在百货柜组，一直没在糖酒柜组待过。糖酒柜组正对着供销社大门，各色饼干糖果白糖红糖给屋子带来了甜美的气味。

我在父亲柜台里的桌上写作业。正午没有什么顾客。父亲在整理货架，突然对我说：困了，你就去卖一会儿汽水。我那沉在泥水里的身子像在微风中飘了起来。我怎么一激灵全清醒了，清风扑面，凉月当头。店堂里全是柠檬的香味，我每根头发丝都能感受到夏日午后的清新。卖汽水是糖酒柜组的事，营业员陆叔回房间午睡去了。汽水摊子摆在大门口，我将烧好的开水放在白瓷盆里，盖上洁净的纱布。再用小勺从不同的玻璃罐子里挑出一丁点香料、一丁点糖精、一丁点色素。我从后院打来井水，擦洗本就很干净的三只玻璃杯。然后，将配制好的橙黄色、淡红色、浅绿色汽水装在搪瓷缸里，放在井水里“冰镇”，再倒进玻璃杯，用方形玻璃片盖在杯上，汽水就成了。

梧桐叶的影子落在干净的小桌上，透明的玻璃，颜色鲜艳的汽水，一个内心欢呼着的小男孩。我不时跑到后院井里打水，维系眼前一小块天地里的阴凉。我有点害羞，像在舞台中央，来往顾客的眼光像聚光灯一样照着我。其实，我灰头土脸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根本没人注意。

刚才困得像掉到了一大片黏稠的海里。现在，神清气爽，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着的。一个戴草帽的老头走进来，他走过汽水摊脱下草帽扇风，露出花白的头发茬，问，几分钱一杯？

两分！我兴奋地端上一杯，递过去。

老头戴上草帽，用脖子里的毛巾擦擦汗：太贵了，一大杯茶水才一分钱。

红糖七毛，白糖七毛八，咸盐七分，汽水两分，这是规定好的，又不是我定的价。

不是你定的价，水是你烧的，糖精、香料是你放的吧？放多放少不是你的手？

我从未思考过这问题，只是模拟大人的手势。也许我挑少了配料？是味道不对？老人歪着头扫我一眼，我快乐的心情减去了三分。

走来个女孩，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年龄和我相仿。女孩将一枚两分硬币放桌上，熟练地揭开玻璃盖，端起玻璃杯，边喝汽水边对着外面的梧桐树说：其实，这不是汽水，这里面根本没有碳酸气。

我不知道什么叫碳酸气，就连这个汽水，我也没喝过。我喜欢的只是坐在店堂里卖汽水这事。它比数学作业里小红家蓄水池边放水边进水有意思多了。

一张旧木头桌子，几个玻璃杯，搪瓷缸，井水，铅皮水桶，配料罐，这是卖汽水的全部家当。我将每一件都收拾得妥妥帖帖，锃光瓦亮。我是多么喜欢在店门口卖汽水呀。一点睡意都没有，我有点紧张，有点羞涩，更多的是新奇，快乐。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卖掉四杯橙黄色、两杯淡绿色、一杯淡红色汽水，收入一角四分钱。我眼睛骨碌着，看进进出出的顾客，希望他们光顾我的小摊，有些人就是视而不见。供销社不能像小贩那样大声叫卖，只有静静守在摊子旁边。单是这，我就很开心了。如果能一辈子都坐在这里卖汽水，该有多幸福。

你陆叔起来了，回来写作业吧。

这里的汽水谁照看？

你不用管，有人要喝，自然会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