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生煎这种食物,长远不吃会想,吃过了又容易厌弃,细想想,倒和谈恋爱差不多。最美好的瞬间是刚回上海的次日清晨,眼睛睡得有点肿,身穿母亲逼迫你穿的棉睡衣,手里端一只钢种镬子,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那家生煎店。推门的瞬间,左手边靠窗口那只巨型木头盖子,正被一团白色烟雾笼罩,这意味着大幕尚未拉开,新一锅即将出炉。
师傅却似乎心不在焉,手里捏一支烟,懒洋洋地开口,要几两?你正打算报出数字,师傅却猛地揭开褐色盖子,噼啪作响,热气蒸腾,圆润雪白的生煎馒头欢腾着迎接你,你为自己成为这场盛宴的一份子而感到欢欣鼓舞,空气里满是芝麻和葱花的香味。这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巅峰时刻已经过去,当那些生煎被夹到你的镬子里,真真切切属于你,你仍旧停留在刚才的那一瞬当中,怅然若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煎的CP是蟹壳黄,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生煎的搭档就成了菜饭,这大概还是因为那家叫舒蔡记的小店。舒蔡记的生煎个子不大,白汤的芯子,我最喜欢他们家生煎的底板,有脆而硬的焦香。初初晓得舒蔡记,乃是一位拉胡琴的老先生介绍,但他不称呼大名,只说“汕头路生煎”,这大概因为最开始的舒蔡记,确实是汕头路的一间临时生煎摊头。老先生是票房里认识的,钟意程派,不唱,拉胡琴。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已经九十岁了,拉琴慢一些,偏偏瘾头更大,所以喜欢指派我这样的小年轻,一段段慢板唱下去。
应家伯伯其貌不扬,但派头不小,一双眼睛乌亮,身上衣裳半新不旧,手中斯迪克却擦得锃亮。走路不喜人搀扶,随身跟着一安徽籍小保姆,带一包袱皮,沉甸甸不知何物。唱一轮到三点半,咳嗽一声,大家歇一歇。随后也不管别人,兀自茶几上铺排开来。三分钟之后,小台面上,一碟夹心饼干,一碟法国奶酪,一碟意大利火腿,他泡一杯茶,定定心心吃点心。过二十分钟,茶杯一放,还是咳嗽一声,三堂会审“二六”开始,小保姆收拾台面,定睛一看,点心似乎也没吃几只,看来纯粹是馋,和我一样。
我们很快成了忘年交,他邀我去他家吊嗓子,仍旧是这样的节奏,唱四十分钟吃一轮点心说点闲话,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日暮西沉,他接晚场麻将,我坐公交车回学校。
准备点心的工作渐渐交到我身上,当时尚在读书,喜欢的食物都有些孩子气,比如红宝石的掼奶油,哈尔滨食品厂的杏仁排,秋霞阁的鲜肉月饼。
有一次,他指派我去买生煎,一开始没说名字,我当时在电视台实习,从吴江路买了当时火爆流行的小杨生煎。老头看我吃了一只,问,这不是小笼汤包?在我再三要求下,他吃了一只,又说,死面,我便知他不喜,又问,你怎么知道皮是死面?他说,塌的。我一看,果然如此。
而后,他便告诉我那家舒蔡记,说“有萝春阁的一点味道”,而后接了一句,“萝春阁是程砚秋,舒蔡记是王吟秋,小杨生煎嘛,就是李世济了,红是红的,不是程派”。我当时有些紧张,因为那天座中还有他的麻将搭子,正是李世济的胞弟,谁知那位小李先生嘻嘻哈哈,并不生气,那天的小杨生煎,好像也是他吃得最多。
我当然没吃过萝春阁,但既然是“生煎界的王吟秋”,自然要领教一番,辗转打听,终于买到,并不在汕头路,而是在新闸路,大概已经搬了好几次。赶紧趁热捧去,老头大喜,摩卡壶煮了咖啡来,一老一少坐在桌子两头开吃,窗外忽然黑下来,倾盆大雨,正是“春秋亭外风雨暴”,他吃生煎,我翻看他的老相册,忽然找到一堆被剪过的,每一张都泛黄,似乎有烧灼痕迹,我辨认出其中一个大胡子,乃是画家张大千。
窗外忽然一白,惊雷滚滚,风把手中的照片吹起,只见那略带焦黄的窟窿,在客厅中摇曳起舞,像一只蝴蝶。角落处高脚柜的留声机正兀自唱着——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