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方式

邬峭峰

洪家老三，被同伴称为某头阿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躲不过的。少年间相互揶揄，是那时无本的娱乐。他和我成为中学同学时，称呼已回归阿三。阿三聪明，同学在他跟前，都没有智商上的优势。阿三损人，像鱼鳍扎入你的虎口，毒素侵入，疼得要命。由此，不友好的某头两字，不久就脱落了。

阿三没有想到，成年后会饱受动迁、购房困扰。老房子说好快要动迁了，一等又是十多年，等得很烦。

那年的录取率太低，阿三高考落榜后，接连考警察、考报社、考电视台、考公务员，样样都不到初试分数线一点点，令他沮丧。此后，他的心气就变得忽高忽低。两个姐姐早就宣布，老房子产权全归弟弟。父母先后百年，动迁却一直沉寂。阿三有过短暂婚史，他把这事捂得严，除我以外无人知道。他在一个影剧院当部门副主管，靠薪资买房是不可能的，待拆迁的区域又显得破相，就在外面租房。姐姐们要联手资助他，哪怕买在嘉定黄渡，买在浦东航头，遭他坚拒。关于动迁，阿三两次托我找人向有关部门打探，回话都不太确定。不声不响中，十五六年过去了。

突然间，阿三老房子所属街坊的动迁再度启动。一俟谈妥，动迁款发放极快。他老早就看中了一套二手房，但有180万元的缺口。阿三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地说，“拿你的房子抵押，贷180万元借给我，六个月内还清本息。”之所以六个月，是要留足时间，把早年在康桥买下的一套小房子卖掉变现。

本埠居民之间这么不拐弯地借钱，还要人家去抵押，少见。算阿三有想象力，他找对人了，我偏向同意。两年前，我也曾向他开过口，他动用自己的退休补偿金，助我解决了难题。这笔钱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还给他。

我在电话中说，房产证上是我一个人的名字，但抵押贷款合同，通常也要我夫人签字。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不需要配偶签字，就能放款的贷款公司，如有，180万元没问题。他立即就去找了。

说起一个多月前，我归还他那笔钱的事，有点好玩。

当时我向他借钱，明确说，“我没有办法讲清楚归还日期。”他说，“没事的，讲好日子，逾期了，大家反倒难受。就这点钱，你别有压力。但我有一个小要求，说起来嘛，总裁、总经理，来去都有司机，你一副狠三狠四的样子，但这几年，看得出你像是有经济问题。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正在退赔？”我说，“就是融资做证券赔的，急了点，野了点。”他说，“那好，账户给我。”我写的借条上，归还时间是开口的。

此次还钱，准备了一笔利息，怕他不接受，我还是在电话里先试探一下，利息的数字自然是往高里走的。他说，“寻死啊，我要赚你这个钱？”我说，“那就减掉一半吧。”他似乎想了想，说，“还是太高，这样吧，下个月呢，是我生日。”他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挂了电话，一分钟后，我才反应过来，哦，是这个意思，我笑了。

十来天后，我们在一家小酒馆见面。每次吃饭，他从店门外进来，总是像个野战工兵，背个很大的黑色双肩包，里面什么种类的酒都自带。难得吃个饭，还要算进算出，我多次想说他，又怕他怼我。坐定后，我拿出一个确实不薄的红包，双手递给他，并祝他生日快乐。他把红包往靠墙的桌边一放，瞧都不瞧一眼。

我俩酒足饭饱，临走前，他把自己的筷子掉了个头，夹起那个红包放进双肩包，说，喂，这钱不是我拿的，是这双筷子拿的。

180万元的事，打听的结果是，凡靠谱的贷款公司都要借款人和配偶一起签字。阿三不愿惊动我的夫人。他又有了一招，问我，万金，你还记得吧？

这个万金，是我们一位小学及中学女同学，家境贫寒，长相可以，胆量超大，读书极好。她家和阿三家住得近，越近的邻里，一般越是不会彼此高看。万家不在阿三眼里，但这个万金，他是从小就买账的。万金78年考入财经学院，后来脱离体制，先替泰国侨商打理国内柚木生意，又用做木材生意的经验，自己做起钢材生意。这十几年又改做VC投资，步步踩准。万金从不参加各类同学聚会，但大家会在饭桌上传她的故事。比如，说她有一次去购物，豪车钥匙扔在柜台玻璃上哐当一响，售货小姐轻声提醒她，钥匙请别放那么重。万金高高举起车钥匙，让钥匙从手里重重地落在玻璃柜上，钢化玻璃柜面裂出了雪花。万金说，“请问，这样算重吗？”

这种描述，一笔画出了跋扈，嘴脸惹人厌恶，但真假莫辨，多了些神秘是肯定的。

约在一家避风塘碰头，阿三显然是排练过的，但一开口，万金连数字都没问，就拒绝了。她说，她不习惯熟人间有钱上的借贷关系。还有半句没说完，手机就响了，她对着手机说：“有那么严重？我马上来。”她拿起包，朝我俩草草点了下头，一边还在打电话，一边踩着淡金色的坡跟鞋往外走。

我木木地目送，阿三倒是皮很厚的样子，说，可能老有人向她借钱，她烦这类事。不过，刚才看见她摁了一下微信，才一秒钟，她的手机响了，手机里似乎一点声音没有，她像在自说自话，应该是和司机打了个配合。本来，不可能发现，但她右手发微信时，又用左手遮盖了一下。阿哥啊，贫富是轮流的，别去计较她。

吃瘪后，我有点发呆，我的电话叮地响了一下，万金发了一条微信：这笔钱，该不该借给阿三，你摆一句话吧。

我有点感动，没有立即给阿三看微信，直到我想好了怎么做。阿三看了两遍，一面孔惊喜，眼乌珠亮透亮透，又死死看着我，见我无话，就说，要么，算了？我从小就看不懂这只妖怪万金。

我说，那你看得懂我吧？

他说，喔哟，这么说，你是要帮我一记咯。

当天，万金把180万元划到我的账上，多一个字也没有。阿三写了借条拍成照片，由我转发。

此后，我用微信问候过万金，没回复。两个月后，又问候了一次，万金的微信上出现她女儿的话：妈妈无法与你联系。她回家了，会告诉你。

过了些日子，我的账户上出现了190万元，是阿三划转来的，加了10万元，还款比他承诺的时间提前了三个月。

一直没有万金的消息，那笔钱还在我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