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阿卜杜拉和萨尔丹是“吾斯塘博依”千年古街上的孩子,他们的家,就在喀什老城的那些土黄色房子里。土房子建在放射状密布的大街小巷中,街的两侧是铁器巴扎、医药巴扎、花帽巴扎、香料巴扎……“吾斯塘博依”古街上最多的就是巴扎,第二多的是游客,第三多的,是像阿卜杜拉和萨尔丹这样整天奔跑着的孩子。他们前赴后继地在老城里刮起一阵阵旋风,他们从游客身边刮过去,又刮回来,阿卜杜拉和萨尔丹就是这样长大的。
倘若有人想让年龄更小的阿卜杜拉说说,他在“吾斯塘博依”街上有多少个朋友,他第一根手指就会点向萨尔丹,然后掰着手指头数:库尔班江、萨迪尔、艾孜买提、亚力坤……还没数完,一双手就不够用了,于是看向萨尔丹,小眼神一瞄,求助的意思。萨尔丹只笑,不说话,也不伸手,任凭阿卜杜拉的双手就那么张着,笑里带着羞涩,以及一点点识破,好像在说:大人的问题那么幼稚,别太当真。
好吧,萨尔丹穿着校服呢,蓝运动装,全国同版公立学校着装。阿卜杜拉没穿校服,说明人家还没上小学,大概五六岁吧,小身板上套着棉夹克,头戴蓝白色狐狸造型皮帽,脑袋上杵着两只灰耳朵,不像狐狸,像“小龙人”。萨尔丹总是站在阿卜杜拉的身侧,靠后一点点,不知是谦让还是保护的意思,比阿卜杜拉高出一个脑袋的身量,让他顿时有了哥哥的样子,也许七岁吧,应该是上小学一年级或者二年级。
不过,阿卜杜拉是阿卜杜拉,萨尔丹是萨尔丹,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游客一眼就能看出来。阿卜杜拉小鼻子小眼,萨尔丹大眼睛黑皮肤,他们是古街上的邻居,他们的父亲在不同的巴扎里开铺子。游客兴致来了,会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家,都开什么店?
萨尔丹一般不说话,只低头笑。新闻发言人是阿卜杜拉,他眯着小眼睛指指胸口:我,阿卜杜拉。又指向他的伙伴:他是萨尔丹,我们是皮货巴扎和乐器巴扎,我家是哪个,你猜!
聪明的游客一猜一个准,戴狐狸帽子的大概率是皮货巴扎的娃,剩下那个来自乐器巴扎。猜对了,阿卜杜拉说,一脸严肃,他从不会因为自己出的谜语没有难倒游客而沮丧,对智商颇高的游客,他严肃的小表情里会带一丝尊敬。
那么,乐器巴扎的孩子,能不能表演一个节目?总会有游客提这样的要求。萨尔丹羞涩地笑着,却也不拒绝,他接过游客刚买的手鼓,举到齐肩位置,双膝微微一蹲,顿时,欢腾激越的鼓点响彻整条老街。游客一时眼花缭乱,那娴熟潇洒的手势,那奔放热烈的节奏,不是乐器巴扎的孩子,又能是哪里来的?要是在他家的店铺,随便捞起一把都塔尔或者热瓦普,他都能弹奏出好听的乐曲吧?游客忍不住喝起彩来,他们被萨尔丹迷住了,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阿卜杜拉。
鼓声持续着,阿卜杜拉忽然钻进人堆,一个架势,展开双臂,开始起舞。他跳得像一只雏鹰,还没学会飞,却已经知道要扑腾起来。他跟着节奏抖肩膀、移脖子,煞有介事地抬着高贵的下巴,脸部表情保持一贯的严肃。果然,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无敌才华,一场舞蹈是他作为一个新疆孩子最荣耀的徽章。就这样,在“吾斯塘博依”古街上,两个孩子获得了游客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一日,援疆干部带着一群上海作家去参观喀什老城,在“吾斯塘博依”古街上,他们遇到了正在奔跑的阿卜杜拉和萨尔丹。穿粉色羽绒服的女作家捉住高个子萨尔丹:小朋友,你知道“爷爷的爷爷的爸爸的囊”在哪里?
萨尔丹羞涩而笑,无声,一如以往。小个子阿卜杜拉抬起他那戴着狐狸帽子的脑袋,以新闻发言人的姿态说:我知道,我带你去,不过你要说,“帅哥,请。”
女作家立即执行:帅哥,请带路!
阿卜杜拉一挥手:跟我来!
霎时间,两个孩子旋风般朝古街深处奔去,他们跑得有点快,粉色的女作家都快追不上了。可是,“吾斯塘博依”古街上的孩子就是用奔跑的方式长大的,他们托开的双臂就是两扇翅膀,要是衣服的后摆足够大,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他们带着一股股烤羊肉串的孜然气息,抑或皮牙子大囊的香味儿,飞过一排排土黄色房子,飞向老城的每一个犄角旮旯。他们就是一群风一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