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事花瓣

□赵韩德

好友老潘，文化人。鬓发尚如漆，因花甲致仕，归山林。来沪，承担助养孙儿种种家务，累并快乐着。但每天必划一块自己单独的时间，以从闲事。“闲事”者，可有可无之事，或曰“无用之事”也。老潘认为，有生之涯须以闲事佐之，乃得味儿。

每日晚餐之后，老潘掩上小小阳台之门，垂下深厚窗帘。正装，静气，端坐于古琴之前，直如进入伏羲神农太古……云静风定，草木凝神……身侧墙上，挂着一幅浓墨赵之谦体立轴：“古琴弹夜月，淡墨画秋山。”拂弦焉。如高僧入定，如禅家索悟。清音付流水，思逸入窈冥。此中境界惟老潘得之焉——“缓度森林，古柏苍松；藤牵雾绕，暖阳云托。”

苏东坡说：“文与可家有古琴，予为之铭曰：‘攫之幽然，如水赴谷。醳之萧然，如叶脱木……’”老潘亦有佳琴，名“逸泠”。其“清声雅质，松月悬空，播瑞送祥，温舒平和”，老潘爱之如性命。

我们这三百多人的微信群里，耽于闲事者大有其人。老同事曹兄的闲事是每天“东荡荡，西看看”。他的“荡（逛）”历史，远远早于当下著名的City Walk运动。高个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洒然志摩风度。讲不定在某个街口或某个口袋公园，你会蓦然遇到他。尤喜去大世界，比如到大世界过一场“似曾相识”的年。看皮影戏；猜灯谜；在摆满红烧蹄髈、狮子头、走油肉、宫保鸡丁等的桌前，豪端酒碗拍张照。都说他当年的师傅也有此癖好。师傅人称老苏州，船厂铜工。老铜工年轻时爱玩大世界。下班，脱去油腻的工作服，到厂大浴室沐浴罢，干净服装，皮鞋锃亮，骑上凤凰自行车，从浦东高庙一路西驰，陆家嘴摆渡，赶到大世界。看京戏看滑稽听评弹，得其所哉！老铜匠把此爱好连同船舶铜工技术，一并传给了徒弟。现在曹兄退休了，每天乘公交车东荡西看，在微信群里报告上海的日新月异。

喜闲事，我何尝不如此？比如，看到个好句“无事消闲只点香”。就想另找个下句配上。还得配境界开阔些的。有了，唐诗“雨中春树万人家”。得意，铺开写字羊毛毡，倒墨濡毫的，拟写成篆书联。汉字中有一体，尽显尊贵庄重与典雅，那就是篆体。以篆书配此两句，方能珠联璧合。翻《说文解字》找篆字，此心正是闲时。连查带读，竟品出大大的味儿。“春”之篆体与楷体，十分不一样，互相之间甚至没法联想。篆书萅（春），草头，中间屯，屯下日。“萅，推也。从艸。从日。艸春时生也。屯声。”萅推动万物复苏，春天来了。其篆字之零件“屯”也有讲究。“屯，难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难。从屮贯一。一，地也。尾曲。《易》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尾曲”者，艸根也。我以浅红宣纸翠墨书之，绯云托墨花，赏心悦目。飘来北岛的诗句：“……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一上午就做了这么件闲事。

比我更闲的诗人朋友们，天天琢磨佳句，一行行发到群里。闲着的评论家们则迅速分析解读，发掘奥妙，剖幽析微。

闲事如花瓣片片，打扮我们的秋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