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9日 星期二
坚定与彷徨
第8版:特稿 2024-05-29

坚定与彷徨

——三对“丁克”夫妻的人生故事

本报记者 陈梦泽 摄

本报记者 杜雨敖

72岁的秦方没有想到,“丁克”近40年,仍逃不过替人带孩子的命运,甚至把生活搅成了一团乱麻。

秦方的父母给她生了4个弟弟。过去几十年,她是名副其实的“扶弟魔”,出钱又出力,帮完弟弟又帮侄子侄女。如今年逾古稀,“无儿无女”却成了被亲人无休止索取的理由。午夜梦回,她辗转反侧:当初选择“丁克”是不是太过草率了?如果再争取一下,人生会不会不同?

“丁克”是DINK的音译,意为“Dual Income No Kids”,直译为“双份收入,没有孩子”。上世纪80年代,“丁克”一词传入中国。如今,第一批选择“丁克”的夫妻大多步入暮年。

每个“丁克”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生理原因导致的“被丁”,有中途反悔的“白丁”,也有始终坚定的“铁丁”。“丁克”本无对错,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它不仅是一种人生选择,也是一场人生考验。



“70+夫妻”

要是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秦方和老伴是典型的被动“丁克”。

年轻时,秦方曾怀过一个孩子,但没有保住。后来就总也怀不上。当时,辅助生殖的医疗水平还不发达,秦方看了上海好几家妇产科医院,都没结果。

因为年轻,夫妻俩很快放弃了执念,决定顺其自然。后来,秦方从朋友那里知道了“丁克”的理念,觉得这样也挺好。生活,就此平平淡淡过了下去。

秦方曾是地段医院的一名针灸师,干到60岁才退休,老伴退休前是小学校长。两人虽然收入不高,但没有子女,也没什么负担。不过,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夫妻俩明显感到心境开始沉重:身边没有子女照料,如果两个人先走一个,剩下的那个晚景会不会凄凉。许多个黑夜,两人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秦方更会默默流泪。

秦方的弟弟们知道姐姐的心结,开始向她灌输“晚年靠侄子侄女”的观念。起初秦方挺感动,但很快她就发现,大家开始提要求,自己这个姑妈变成“万能人”:缺钱了借钱,缺人了出力,甚至二弟的亲家带着亲戚从外地来沪看病,觉得秦方家人少,就让她让出一间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去年4月,秦方的晚年生活多了一个小身影,侄孙女珊珊来到这个家。那天,秦方正在老年大学上课,侄女小露突然打来电话,央求姑妈帮忙接孩子放学。秦方连忙打车赶去幼儿园把孩子接回家照看。没想到,这一看就是一年。

侄女小露查出乳腺疾病,要住院治疗。小露的爸爸是秦方最小的弟弟,他觉得姐姐夫妻俩“反正没孩子”,而自家既要照顾病中的女儿,还要照顾外孙,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外孙女珊珊托付给秦方。

对于这个喊自己“姑奶奶”的小不点,秦方和老伴都很心疼。珊珊初到陌生环境难免不适应,老两口就整天陪她看动画片、教她识字、做手工,祖孙俩做的手工摆满了客厅。秦方白天烧菜做饭接送幼儿园,晚上还要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每天珊珊都要拉着姑奶奶的手才能睡着。

由于侄女小露病情反复,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秦方除了帮忙照料她的女儿,还先后两次给她家送去了现金,加起来有6万元。没想到,这6万元的善意,换回的竟是更多的索取,进而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矛盾。

第二次收到钱后,侄女小露顺势提出,想把珊珊的户口迁入秦方家,方便老两口照顾。此话一出,秦方老伴当场不乐意了:还要照顾,没完没了吗?接着,秦方另外三个弟弟也先后表态,如果将珊珊的户口迁入姐姐家,自己家的孙辈也要迁进去。家里由此争吵不断,一地鸡毛。

秦方万万没想到,一辈子不遗余力地帮助几个弟弟,到头来自己“丁克”的人生选择,竟成了亲人理直气壮压榨自己的理由。那天,老伴伤心欲绝,发出了“要是我们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的叹息,秦方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自己关进房间,任谁叫也不肯出来。



“50+夫妻”

一场病痛后重新思考人生

有人说,所有关于“丁克”的讨论,都绕不过几个核心问题:“后悔吗?”“孤独吗?”“老了怎么办?”

在秦方看来,这些问题在不同的时间,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只有真正到了特定的时候,才有资格回答。对此,52岁的李鑫和50岁的王慧也深有同感。

李鑫是建筑师,王慧是电视台主持人,一个在厦门,一个在北京。两人1998年相识,共同的兴趣让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开始异地恋。2004年,两人领证结婚,婚房租了两处,北京一个家,厦门一个家。

有时候,距离不仅产生美,也给人带来更多人生思考。对于这对夫妻来说,这种思考让他们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个人成长以及共同热爱的旅行与文化探索中。他们选择了“丁克”。

“丁克”家庭经营异地婚姻更加不易,夫妻俩想尽办法团圆。王慧调整节目的录制时间,有时候一次录上三期,这样就能自由安排时间,每隔一两周就飞到厦门去看丈夫。王慧常常感叹,十多年分居生活,花在飞机票上的钱都能在厦门买套小房子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3年多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夫妻俩开始重新思考当初的选择。

王慧患上了三叉神经痛,虽然这病不致命,但职业生涯被迫中断。她从一位自信满满的职场精英,变成了需要长期康复和依赖他人的病人,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落差。丈夫李鑫不得不减少工作时间,承担起照顾王慧的重任,同时还要面对收入锐减和医疗费用的压力。

康复的过程漫长且艰难,王慧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和自我怀疑。李鑫虽然坚强地支撑着家庭,但内心的疲惫也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夫妻俩开始意识到,没有子女作为情感支柱,一旦面对生活中的重大变故,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因为病痛,王慧更加认识到钱的重要。“没有孩子,就要有存款。”病情缓和后,她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在厦门开了一个工作室,利用多年积攒的人脉与资源,成功地将几个文化项目落地厦门。

经过数年经营,工作室年入百万,但王慧发现,财富的积累并没有让她真正开心。“人在病痛中往往是最脆弱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脆弱,意志也会跟着一起薄弱。”当时的那种孤独感,在王慧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如今,年过半百的夫妻俩开始考虑是否领养一个孩子。“给一个需要家庭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同时也给自己的生活注入新的希望。”两人承认,这个决定并不容易,需要克服许多法律和社会关系的障碍,自己要做好所有的准备。



“30+夫妻”

给自己三年时间再作选择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在2021年已有超过60万的“丁克”家庭,而且这个数字仍在不断攀升。尤其在一二线城市,增速明显。

生活在南京的张晨和刘薇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同岁,1993年出生。他们是大学时代的恋人,毕业后步入婚姻殿堂。婚后,张晨和刘薇不顾双方父母反对,决定成为“丁克”。当时在朋友圈引起不小的波澜。

张晨是一名IT工程师,刘薇从事插画设计。对于未来,两人有过多次长谈,探讨对生活的期待和规划。两个年轻人都认为,孩子固然能带来家庭的情绪价值和传统的观念认同,但会占据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考虑到两人目前的职业状态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他们认为二人世界更能让他们专注于个人发展、兴趣培养以及彼此之间的情感维系。

没有孩子,他们利用假期在国内外旅行,体验不同文化的魅力。他们投资各自的事业,不断学习新技能,刘薇教张晨画画,张晨为刘薇编写专属的小程序,帮助她更好地管理工作和生活。这些简单而温馨的日常,让他们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去年初,小夫妻决定一起考MBA。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白天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晚上和周末则变成学习的战场,两人分工合作,共同研究各大商学院的课程设置、申请要求,甚至一起参加在线预科课程,提升自己的GMAT和GRE成绩。

最令两人难忘的是,在准备申请文书时,夫妻俩互相成为对方的最佳听众和编辑。他们分享彼此的职业经历、成就与挑战,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这些深刻而真诚的交流不仅让他们的申请材料更加生动有力,也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

经过数月的努力,张晨成功获得了一所知名商学院的录取通知,刘薇没考上,但她打算今年再战。未来,夫妻俩计划开一家跨界科技与艺术的公司,两人一起创业,将张晨的技术专长与刘薇的艺术灵感完美融合,创造独一无二的作品。

理想虽美好,但现实的压力一直存在。双方父母都坚决反对他们“丁克”的决定,甚至在一再失望下迁怒于对方,最后发展到见面就水火不容,言语间互相指责对方教育子女的问题。

最让张晨想不到的是,拿到MBA录取通知书的庆祝宴上,岳父母竟然不顾人多,当众提出希望女儿重新考虑婚姻。自己母亲也不甘示弱,认为儿子今后只会更加优秀,四十岁也可以生孩子,根本不在乎。岳母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让刘薇先不求学,而是拿着钱去冻卵,免得被张家耽误……一场喜庆的家庭聚会,搞得不欢而散。

面对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如今张晨和刘薇已经没有新婚时的坚定。他们开始向已有孩子的朋友倾诉烦恼和困惑,寻求大家的建议。最终,张晨和刘薇决定,再给自己三年时间,慎重考虑“丁克”的选择。

在他们看来,“丁克”其实无关对错,只不过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美化自己没选的那条路,才会被后悔煎熬。无论是有孩子还是没有孩子,人生都是一场充满考验的旅程。笑着度过,还是走得悲伤,取决于我们自己。

(文中当事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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