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6日 星期五
方庆平与他的方孝孺纪念馆
第01版:头版 2023-11-08
对历史怀抱温情与敬意——

方庆平与他的方孝孺纪念馆

范献丰

方庆平正在研究方孝孺的相关资料

方孝孺纪念馆全貌

方庆平全家合影

方庆平一直记得五、六岁时那一天:天色未明,他被父亲拖着在公交车站搭上头班车,辗转换车,中午时分赶到松江。父子俩想找的正是纪念方孝孺的祠堂,然而转了几圈后,没有找到目的地,于是二人面朝北磕了三个头。再辗转回家,天已墨黑。

如今,方庆平已年过古稀,这位方孝孺25世孙在家族生活数代的浦东新区航头镇丰桥村打造了上海方孝孺纪念馆。

10月29日,“方孝孺与中国文化——纪念方孝孺诞辰666周年研讨会暨名家书法作品展”在上海方孝孺纪念馆举行,不仅展出了童世平、孙晓云、陈家冷、韩天衡等各界名家专为纪念方孝孺所作的墨宝,也迎来上海市地方史志学会会长王依群、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丁申阳等上海史志界、书画界的50余位专家、学者。

世称“正学先生”的明代大儒方孝孺以身殉道,被明成祖朱棣“诛灭十族”。怎么还有后裔,并在上海等地世代生活?这正是方庆平创办纪念馆的初衷:让更多人了解方孝孺,了解方孝孺“为斯民谋”的精神。(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记者 范献丰

企业家转型考据“家族史”

来到航头镇丰桥村,目光会立即被方孝孺纪念馆所吸引。这一建筑为四合院布局,大门面东,以旧时门楼样式为参考,古朴庄重。进入大门,四合院方庭中央有一池方形水塘,多组微型雕塑再现“方孝孺故里”“南北方家宅”“应天府求学”“衍传航头”等场景。

一楼的陈列介绍了方孝孺成长、从政、以身殉道的经历,以及方孝孺后裔在航头镇衍传、复姓、明万历松江府建“方正学祠暨求忠书院”的历史,还展示了方氏近现代后裔继承方孝孺精神的故事。

其中一尊方孝孺的雕像,手臂高扬、手指前戳。一些参观者不解,方孝孺本是一介文人,为何这尊雕像显得如此“凶”?方庆平会请提出疑问的参观者“再想想”:“方孝孺虽是文人,但坚守原则,不愿曲意奉承。面对燕王朱棣,怒火已无法压抑,才会有这样的态度。”

方孝孺的经历,在中国历史上罕见。他以才华品行为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所赏识,又辅佐建文帝朱允炆,被称“帝师”。朱允炆实施削藩,燕王朱棣借口“清君侧”发动“靖难之役”。方孝孺不承认朱棣这个皇帝,朱棣谋士姚广孝力劝不能杀方孝孺,“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也想借方孝孺威望令世人臣服,要求其草拟诏书,遭严词拒绝。方孝孺被施以车裂极刑,诛灭十族——亲戚宗族之外,其门生、友人皆在列,《明史》记载共诛873人。

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戴鞍钢看来,方孝孺之死并不仅是亡国遗臣殉君,而是不畏生死、坚持儒家正统理想的结果,更具有为政治理想而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方孝孺的正气一直为人所赞颂,郭沫若赞其“骨鲠千秋”,胡适说他是“杀身殉道的了不起人物”,鲁迅则称之“台州式硬气”。

方孝孺是怎样的一个人?方庆平从小心里就有了这个疑问。小时候,每到黄昏空闲,父亲方顺生就念叨,“我们老祖宗是方孝孺,是皇帝的老师”。在父亲一遍一遍口述中,他知道方孝孺被“诛十族”,但朋友把他的孩子救下来,一路逃至松江,一度改姓“余”。后辗转复姓,松江府还曾造过纪念祠堂。

如今头发花白却身板笔挺、衬衫总要搭配好领带的方庆平,曾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退休之后,他聚起族人和研究学者,四处寻访,考据资料,终将方孝孺及后代历史一点一滴拼贴而成。“归根到底,我想了解为什么方孝孺过世600余年,还能穿越古今,反复被今人提起?”

寻先人迷踪感悟“石骨铁硬”

2000年,方顺生去世前半个月对方庆平说:“很多事情我对你没要求,但伲家谱,侬一定要整理一下。”

方庆平2008年退休,开始琢磨父亲的愿望。网上查询后,他发现方孝孺后裔的脉络、落脚等线索几乎没有著作讲清,“我也想弄弄明白”。他找到同村修编家谱的另一户人家和地方志主编王裕舟,得知他们从上海各地方志处获得不少线索,在上海图书馆里也发现了方家不少资料。2012年,方庆平领衔组建“航头方氏宗谱”起草小组,核心团队虽只有年近70的3人,却走遍长三角多地档案馆,积累了不少散见史料。

首先要厘清方孝孺“诛十族”之问。在方孝孺故乡《宁海县志》上(宁海原属台州),方庆平找到一篇方孝孺“遗胤备考”,收录了两段引文讲述“孝孺有后”。方孝孺被杀后,宁海典史魏泽“得方先生遗孤,年九岁”。秀才余学夔在县衙装疯卖傻,唱《程婴救孤》让魏泽会意,托付他携方孝孺书稿和孩子方中宪,装成渔民一路藏匿至松江府青村(今上海奉贤区域),余学夔还带着和方中宪年纪相仿的家童作掩护。《松江府志》中有记载,余学夔护送方中宪到方孝孺门生俞允处,俞允不仅收留,还将养女嫁给方中宪,对外称其赘婿。考虑形势严峻,余学夔又将方中宪移居白沙里从弟余豹家,改名余德宗,从此方孝孺后裔在上海落脚隐居。

方氏后人是否有人在航头?崇祯《宁海县志》中有载,德宗“生三子,长友直,次友谅,三友竹。五传至采”。雍正《分建南汇县志》中留下余采痕迹,记载其是方孝孺八世孙,“其先避难变姓”,光绪《南汇县志》中还记录“采父环,复迁邑十九保大凫泾南村”。疆域志则提到“方家村,邑西四十二里,方正学七世孙环始居此”……这些点滴线索,拼贴出方孝孺后裔的生活脉络。

光有文献记录还不够。既然余采生活在航头,为何找不到墓地?方庆平思来想去,考虑到中国人“叶落归根”,于是回到“白沙里”——如今奉贤区金汇镇白沙村一带。尽管变化很大,但当地老人回忆出河道和规划变迁,终于确认墓地。

方庆平还希望找到墓志铭进一步佐证。那段时间,他每天凌晨二三时就起床翻找资料,并提议从余采的同学、友人中寻找线索。一天晚上,参与研究的复旦学生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方庆平,在余采下一届同学的资料中找到神宗傅师王圻撰写的余采墓志铭,详细记录了其家族情况,这一资料此前几乎从未在网上公开。

“我的学问不深,但很多东西不只限于书本。凡是跟方孝孺有关的地方,我们都争取去走一走。”方庆平说,方家宁海老宅只剩一些墙基,他们特意爬到半山腰,重走方孝孺读书之路。南京雨花台的方孝孺墓地,他去了8次。“一个人有时候想不明白,但深入场景中去思考、辨析,就很能激发人。”

举家支持再现大儒足迹

用了整整8年时间,方庆平和他的团队将方孝孺殉道后的史实、史料尽可能齐全地找到,“不增不减,串起来摆放在桌面上给大家看是否为真,是否立得住脚。”

很多史学研究者对方孝孺后裔在航头心有疑虑,上海社科院副院长熊月之是其中之一。他花了一年多时间研究查证方庆平等人找到的史料,“证据多端、链条完整、逻辑清晰、确凿无疑”。

一个历史学的门外汉能主持考据出这样的成果,熟悉方庆平的人并不意外。年轻时,他被迫辍学到大队工厂当临时工,但学习动脑习惯不改,为厂里实验制造多款新品,仅其中两个产品就为厂里赢得数十万利润。

上世纪八十年代,方庆平和妻子周林娟决定创业,目标瞄准粉末涂料市场。夫妇二人与徒弟李文华及团队在采用了38种配置方案、进行过515次试验之后,终于制造出中国第一代美术型环氧粉末涂料。此后产品迭代出新,填补国内空白,荣获“国家星火计划三等奖”。

当考据线索都能逐一对应并获得认可后,方庆平和家人郑重商量筹建纪念馆的事:这些钱,是买一套市区的好房产,还是在故土建一个纪念馆?

当时正在筹备买房的儿子方维一说:“爸,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多年来他一直是方庆平的“助攻”,帮他联络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学者,遍寻台湾地区和美国、日本等海外数据库中的资料信息。

数十年一直相守相持的妻子周林娟曾一度反对。但方庆平深知妻子对他每一次“叛逆”的支持:创业之初,是曾跑销售的周林娟发现涂料市场的蓝海;在信息、材料匮乏的情况下,她走遍华东各省市的书店、研究机构寻求协助,帮助实验成功。方庆平退休后四处奔波,她也跟随左右。方庆平记得,在宁海前童古镇考察,当地人听说是方孝孺后人来了,纷纷作揖称“先生的后人来了”,当时周林娟被感动了:“想不到时隔了600多年,还有这么多人崇敬方孝孺。”

2020年,总建筑面积为1400平方米的方孝孺纪念馆在航头镇丰桥村对外开放,上海市地方史志学会方孝孺研究专委会同时成立。如今,方庆平的孙辈也加入这一行列:小孙女方心儿得知魏泽后人居住在南京市高淳县,一直说“要去谢谢他们”。堂孙方鹏程在大学毕业后也加入了研究方孝孺的团队。

研究仍在继续。通过上海市历史博物馆,方庆平找到了陈继儒《求忠书院记》碑文拓片、董其昌《松江府建求忠书院记》。除方孝孺外,魏泽、余学夔、俞允与任勉也列其中。当年与父亲寻访不遇的祠堂,方庆平终于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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