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传俍
起初,这称得上是最不起眼的画,街头、餐厅、会场,几乎转向任何角度,都能轻易撞见它,在贩售手工挂毯的集市上,也因其过分的显眼反而像是某种行会标志而非特色货品。甚至,它也确实承担起了图腾与旗帜的责任——事后出于对维吾尔木卡姆音乐的兴趣才了解到,当年向联合国递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材料里,所附的正是这幅由哈孜·艾买提所作的油画《木卡姆》。生气与细节因复制被提炼为符号,而尽力还原拆解画中二十多位乐手的过程则本身便成为了南疆行中不断尝试解码的缩影。
直至在莎车木卡姆传承中心,欣赏到一场精心准备的、包含有木卡姆选段的综合性演出,《木卡姆》中的人物才与台上的老艺人们渐渐叠合起来,更经由听觉的介入,呈现出各自的差异性来——事实上,他们服饰各异,肌肉纹理与肤色落差提示了彼此不同的背景职业,或激昂沉醉,或忧郁凝重的神情,恰是音乐中历史感与当下个体情感间碰撞出张力的直观写照,完美地平衡了木卡姆兼具范式与即兴的双重属性。
结束后,按图索骥者向展馆负责人提及,都塔尔、热瓦普、卡隆琴之外,方才倒未曾见到吹奏乐器,她则显然并非第一次作答,表示乐手们并非打卡上班的签约艺人,而是几日前得到通知后,有空闲的便自己选择要不要从各自乡镇赶来。或是为了响应官方对于“传承”这一文化的努力,哪怕这种机会无法在经济上有所补益,但来自乡野、后继乏人的“传承者们”,普遍尚不愿让渡掉身为正派诠释者的权力。
稍早些时候,通过县博物馆与公认的“十二木卡姆整理者”阿曼尼莎汗之纪念堂中的讲解,来自五千公里外的人们至少铺垫了一些短途客所能达到的知识储备。而最大的困惑也正在于,这一原本想象中的“乡野之音”,在另一套更为正式的叙述中,恰恰“起源”、甚至被“发明”于叶尔羌汗国最繁盛时期的宫廷,是得益于一对热爱音乐与诗歌的王室夫妇搜集、改造、汇编散落民间的零散唱段的努力。如今全部演完需一天左右时间,融合舞蹈、诗歌和精美服饰布景的大型套曲近似歌舞剧的形式,且每一部皆严格由琼乃合曼(序曲)、达斯坦(叙事曲)、麦西莱甫(歌舞曲)三部分所构成。
而在哈孜·艾买提关于《木卡姆》创作的表述中,他坦承动笔前无疑更强调对童年记忆的召唤,且有意识地为避免当下干扰,选择了家乡以外的地点开展这项与音乐本身同带有仪式性的工作。他提及了童年割礼仪式时家中杀牛宰羊,请来各路乐手合奏木卡姆助兴的片段,也感慨婚礼时伴随来自几个县市的演奏高手,维吾尔著名舞蹈大师康巴尔罕随之起舞的盛况难以再现。因此最终的画中人倒确乎来自百来位记忆中形象的动态堆叠,只是若剥离了“音乐-生活”串联起的瞬息经验,便再难寻千万时空中的风、雨、云,溪水声声与泥土的芳香。
在一些乡镇广场或茶馆,以我们有限的活动范围仍能见到一些自发的热闹场面,孩子们熟练的舞姿似也向人证明着,这一民俗尚未在舞台以外的场景中完全消失。这容易让人翻捡出曾在上海世界音乐节中几次现场聆听木卡姆演出的经验,继而思考起在“拯救复兴”与“世界音乐”这两种交叉语境或者说未来出路中,木卡姆及围绕其的整个时空被修剪、抽象与误读的程度。
正如哪怕给予游客更长时间,也无助于将更多复杂与细节注入到“风土人情”的笼统预设,幸而无论油画还是音乐,正因其无法言说,反能将人与他的处境化作历史的低语,天然具备着抵抗时间与读解的力量。
到过喀什古城的人,定会被那里的孩子吸引,孩子,是那里最亮眼的风景。明请看本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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