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三假

胡展奋

大约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在华东政法大学新校舍听说了“哈佛红”——其建筑用砖和哈佛大学一样彤红。如同“中国红”，我当时觉得这个称谓既酷又雷，但如今我站在哈佛，瞻仰着这所时常排名世界第一的大学，却没人向我介绍她的红砖，倒是有讲解在哈佛铜像前大声吆喝：美国人到处强调自己的诚信与严谨，恰恰在大名鼎鼎的“哈佛”长期存在“三假”！

这话把大家雷倒了。哪“三假”呢？看这尊铜像，讲解员说，哈佛铜像的底座上刻着三行字：John Harvard；Founder；1638.（约翰·哈佛，创立者，1638年）。然而，你知道这座哈佛铜像实际包含着三个“假”，或者三个错讹吗？

首先，哈佛不是死于1638年，而是死于1637年。这个错误很低级，名校既以哈佛命名，却连他的生卒年月都搞不清，或者搞清了也不想更正，这个不应该。

其次，哈佛只是捐赠者，不是“创立者”。有记载证明1636年哈佛大学由清教（英国国教的一个分支）传教士创建的时候，哈佛本人尚未到波士顿。哈佛于1637年来到波士顿时已是肺结核终末期，那时的肺结核是绝症，故其临终时，将自己的全部图书（约400本）和一半财产（约780英镑）捐献给学院，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也是学院成立以来得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须知，学校一年的总开支才400英镑，故而1639年3月，当地议会通过决议，为纪念约翰·哈佛，把这所学校改名为“哈佛学院”。

问题是，“创立”与“捐赠”毕竟有原则的区别，章士钊先生曾对筹备中共有重大捐助，但不能称其为“中共创始人”，就这道理，所以哈佛这一“假”也假得很离谱。

最后一个的“假”，假得令人意外，原来哈佛雕像的脸庞并非哈佛的。1883年，学校的董事会要为哈佛立一个铜像，但哈佛唯一的画像在一次大火中被焚。那时距哈佛去世已经二百四十多年了，没人知道哈佛长得怎么样，雕塑家就在学生中随机挑一个，被挑中的学生叫谢尔曼·霍尔，那时看人可能也“主要看气质”，感觉他像，就以他为模特，换上17世纪清教徒的服饰，于1884年完成铜像的浇铸。

所以现在领受世界各地游客香火的“哈佛”，其实就是哈佛学生谢尔曼·霍尔。一个假哈佛。

哈佛的事你说妖不妖。讲解的结论是：真相，就对付着用吧。

这话把大家逗乐了。绝对真相与绝对真理还真是没有，很多情况下还真是“对付着用用”的。

由此联想到先圣孔夫子，以及孟子以下的历代圣贤与帝王将相的画像基本也就“对付着”的吧，谁知道他们真正长得怎么样。孔子殁后，据说子贡凭记忆用楷木为老师雕了一个像，我在曲阜看了，实在是很漫漶且卡通的，只有子贡自己意会，后来很多夫子的画像无不凭空想象的，如果真照文字记载的去画，那是要吓死人的。

关公的形象也家喻户晓，但我去山西解州他的老家观光，关庙里保存着据说最接近他原貌的画，很小，得用放大镜看，细看觉得和世间流传的完全是两码事，没有“三缕清须”，也没有“丹凤眼、卧蚕眉”，面也不如“重枣”，倒使我想起了《水浒传》里的“病关索”，黄黄的鼓鼓的圆脸，平凡极了，你去看看晋南一带的老农都这副长相，憨厚而敦实。

说“神似”，这幅画应该最像关云长，问题是当时也没有照相，也没像欧洲那样有石膏面模，只是凭传说或印象追摩的，他真长得怎么样，谁知道呢，对付着用吧！

我对李白的长相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历代圣贤图”里，他也是丹凤眼，葱管鼻，三缕清须，仰天大笑，诗酒傲物，俨然美男，但文字记载对他不利，说他“眸子炯然，眵如饿虎”——眼睛暴凸有神，嘴巴很大，张开时有如猛虎下山，这不像王莽了吗？而且“身不满七尺”（李白自述），我在采石矶李白墓见过李白雕像，严格按照古史记载塑造，个子确实不高，也就1米6多一些，如此尊容，难怪杨贵妃对他不来电。

当然，凡事求真乃天理。只是太拘泥真相，真相也许会令我们失望。所以尼采也说了，很多时候，没有真相，只有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