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利国家生死以

梁永安

去年岁末，与5位研究生从乌鲁木齐启程，前往伊犁，与伊宁三中的师生交流。新型绿皮车沿着天山北麓蜿蜒，满目冬阳。石河子、沙湾、奎屯、精河，5个小时到了伊宁。一路凝望，无际的沙原裸露着古老的纹理，宁静地冬眠。大山披着晶亮的积雪，云气中若隐若现。村庄在白雪的映衬下线条明净，不见人行，却更显生命的永恒。

林则徐当年的所闻所见，又是什么样的风景？

1839年6月3日，林则徐开始在广东虎门当众销烟，23天销毁鸦片237万斤。1840年6月英国舰队攻打广州未遂，转而北上，7月攻陷浙江定海，8月9日逼临天津。道光皇帝此时感到林则徐惹了大祸，9月29日下旨将他撤职查办，全然忘记自己两个月前还力赞林则徐销烟是件“大快人心事”。1841年5月1日，待罪广州的林则徐被调迁浙江镇海“候旨”，候到6月28日，终于降下重罚：“从重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

从镇海到伊犁，多么遥远，漫漫5000余公里。

56岁的林则徐，出发了。9月初刚刚走到扬州，忽然接到皇帝谕旨，前往河南开封协办黄河水患。林则徐赶到开封，废寝忘食修复黄河决口，操劳半年，总算大功告成。河道总督王鼎急忙上奏，盛赞林则徐的治水之功，恳请皇上开恩，免去他的“罪过”。没想到皇帝的回复毫无宽恕之意，“仍遵前旨即行起解，发往伊犁效力赎罪。”

1842年3月，疲劳不堪的林则徐再次启程，走走停停一个多月，路上饱受疟疾之苦，5月中旬到达西安。为了治病，林则徐在西安停留80余天，8月11日勉力出发，这一回他只带着两个儿子，将其余家人都留在了西安。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去生死两茫茫，就在这痛别之时，林则徐写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1842年11月15日，林则徐抵达乌鲁木齐。天已经很冷，但他没有久留，19日继续西行100里，到达昌吉，随后途经呼图壁、玛纳斯、安集海、奎屯、乌苏、精河、赛里木湖三台、果子沟、绥定，走了25天，12月10日终于到达“效力赎罪”的目的地：伊犁惠远城。隆冬腊月，让林则徐万分心暖的是，高大的城楼下，熟悉的老友邓廷桢和几十名伊犁官员等在城外迎接。刚刚住下，伊犁将军布彦泰迅即前来拜访，带来了各种生活用品，嘘寒问暖。伊犁将军的这番盛情不可等闲视之，伊犁将军统领整个新疆的军政事务，如此恭迎一个贬谪罪臣，仿佛是在迎接口衔天宪的钦差大员。

林则徐惊讶万分，感叹“此举前所未有也！”

归根到底，众人尊敬林则徐，不仅是敬重他个人，更是敬重国家最重要的传统：天下为公的大道。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催逼出国家的一个急迫需求：必须形成一支以天下为己任的官僚集团，垂直管理九州社稷。国家幅员如此之大，政治成为一种形而上的半信仰行为。这种行为不能依靠血缘亲情，也不能依靠地缘乡情，只能靠精神深处不断培育出来的庞大价值观，用范仲淹的诗句来概括，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从有了这个集团，中国人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为天下”的人，更大的一部分是“过日子”的人。两部分各有各的尺度，各有各的美德，互为依存，互不代替，除非发生大战大乱，两部分也互不混淆。如果人人都是“过日子”的，国家必然一盘散沙，分崩离析。林则徐受人敬仰，正因为他在国家危难之际，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为天下顶风破浪，高贵的品格如他所写：“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林则徐使人想到当下那些曝光的贪官，这些人本质上是“过日子”的，而且是其中的下下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幸福点根本不在社会发展上。奇妙的是这些人还很会表演，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司马光评价韩信时写道：“夫乘时以侥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用司马光的话衡量一下现实中的各路“错位”贪官，格外传神。

身在从乌鲁木齐到伊宁的火车上，默想林则徐走了25天的同一段路，他承受了无尽的风寒，承受了那个时代的重负。这也是他的光荣吧，是大国忠臣才具有的命运。跨越170余年的历史，更能清晰地看到，他是个里外如一言行呼应的人，也是我们当下最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