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31日 星期六
王冕《墨梅四首》(其三) 中国的“钢琴之祖” 显微镜下看成功 麦田里的守望者 慈不栽树 南方的川豆芽
第13版:夜光杯 2021-08-07

慈不栽树

胡展奋

半夜里后窗“呱啦”一声巨响,我暗道不好。台风“烟花”肆虐,一定是邻家的“碧桃”倒了。

平明探视,果然。两株碧桃都从根部断裂,趴在雨中,受它们拖曳,路灯都坠地了。四年来,高邻对它们始终“心太软”,他读哲学的,常说,用木头做雕塑,做车轮做家具都是违反木之本意的,因此对院内花木一律不剪不裁不锯不斫,任其野蛮覆盖,自由生长,美其名曰“全性保真”,顺其自然,充分发展个性,结果却导致半夜里的“呱啦”!

碧桃很美,花型似桃而色逾丹朱,但从不修枝的后果一定是疯长,都长得像雨棚了,哲学家还不断地给它们上肥,前不久一位通园艺的朋友来看他,说“慈不栽树”,你把它们宠坏了!给我砍!

砍?哲学家说,太残忍了。生命不容易。好了,现在“生命”给颜色了,除了后窗,他的前院更狼藉,平日里宠得脑满肠肥的几乎全部倒伏。我隔着围墙,举着德国钢锯对他桀桀地笑,他探过头来才明白,我家的桂花、杜鹃、香樟到红叶李,没一棵倒伏的,问为什么,我又举了举钢锯。

我其实最初比哲学家还宠它们,宠得杜鹃光拔骨架不开花,天竺大得像芭蕉,紫荆密得像冬青,我却始终怕它们疼而不斧不钺。然它们对我的回报就是两个字,疯长,根本不顾大家的感受,满院子的张牙舞爪,挂灯结彩,老同学来闲聊看不下去,操起斧钺就是一顿暴砍,然后不久月季开花了,石榴挂果了,紫藤婀娜了,紫荆窈窕了,“你这叫慈不掌兵,懂伐?”他是个老兵,对“生命不容易”别有一解。“知道西点军校为什么是‘将军的摇篮’吗”?他开始给我上课:“艾森豪威尔将军曾回忆:如果容许我们有时间坐下来想一想,大部分的学员可能都会搭下一班的火车离开这里!”——“斯巴达式”的训练与体罚,让你想死的念头都有,但反对无效,以至于校内最著名的一句服从就是:“报告长官,没有理由!”

慈不掌兵。由此想到了文章之道,“慈不删文”岂不跟“慈不栽树”一个道理,好文章不就是“把不是脸的部分去掉”吗,米开朗琪罗或罗丹就是狠得下心,才有不朽的雕塑,胜利女神不该有脑袋的,就让她无头,巴尔扎克不该有手臂的,就让他海豹,什么叫“辣手著文章”呢,这个“辣手”,以前觉得是文字凶,贬褒时弊“辣手辣脚”,现在年过花甲,倒另有一解,来个郢书燕说,不妨理解成对自己的文字要狠,要“辣”,要敢于自残,勇于“结扎”,即所谓“行于不得不行而止于不得不止”,否则对镜自恋,婆婆妈妈的文章永远写不出世,记得三十五年前编辑部学生意,老编辑谆谆教导,删别人的文章,删得好,不容易;但删自己的文章更不容易,常夜半踟蹰,握管徘徊。删别人的,手起刀落把头砍掉即可,“鱼烂从头始”,盖常人的文章一般“啰嗦”都在头也,看过菜场里刮鱼鳞吗,哪一刀不是从头开始的,但删自己的文章就忸怩作态了,敝帚自珍,这一行舍弃不得,那一段妙不可言,又一处微言大义,人的自恋就这德性。其实呢天下哪有不可删的文章,《论语》16000多字,夫子教学四十年,三坟五典,九丘八索,弟子三千贤人七二,才说了这么些话?可见大量的“圣人之言”早被“辣手”们舍弃了,《论语》尚且能舍能删,还有什么文章不能动的呢,《吕氏春秋》曾自吹一个字都动不得,事实上不正是留下了一个千古笑柄吗。

甚至带孩子都不能“太圣母”呢,我想,除了爱看手机视频,爱吃甜食也是孩子的通病,尤其巧克力或冰砖更是我家团团的性命,然而过分嗜甜贻害无穷,以至于有“21世纪戒糖”之说,你难道也一味顺从吗,对勿起,为了她的健康未来我必须“辣”,视频限量,甜食限量,别看她当下怨声载道地怀疑人生,没准将来也有“辣手”文章,说,爷爷对我最“凶”,其实才是最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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