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每年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就告秋了。
告秋与不告秋有什么差异?人还木知木觉,庄稼、蔬菜就得知了,就变化了。
先说稻秧,生产队长拔挺喉咙喊:大家用用力,告秋前要插完。可是大家的腰弯不下来了,弯下来的就直不起来了。茫茫秧田,四分之一的水田还是告秋后一两小时插好的,那是过了时辰的日子。一两天看秋后插的秧,瞄一眼就惊诧,水田里,西面的秧苗站得挺直,茎根清爽,叶面碧蓝,朝气十足;东面的东倒西歪,像是霜打过的,比西面的要矮一截;那秧叶,像是太阳烫过的一样,一半黄,一半绿。娘叹了叹气说:现在,你相信了哇?节气凶哇?我对娘说:多撒点肥田粉,多耘稻,就好的。娘笑笑。
过了三天,队长就派工要我们去耘稻,地点就是秋日插种的田亩,队长叮嘱耘得慢一些,要给秧苗扶扶正,还要将露头的稗草拔干净。我们照着做了,就像对待家里的奶末头(兄弟姊妹中的最小一个),细心、用心地照顾着。队长也带领着一帮子男人给秧田撒了返青肥。过了半个月,东面的秧苗确实根粗了起来,叶绿了起来,个子也超过了西面的秧苗,真的是长势喜人。大家笑意挂在脸上,都说自己有办法,都觉得自己勤劳的双手真伟大,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而最让大家心里骄傲的是:节气,没有什么了不起。
事实呢?到了十一月份,收稻了,脱粒了,扬尘了,大家才发现:看上去长相最好、气势最足的这些稻秧,其实是一个假象。它们的谷穗长得最少,最少的谷穗里秕谷却最多。毫无疑义,出谷率最低,产量最低。这个时候,大家才觉得劳而无功了,上当受骗了,才想起那个告秋的节气,才服帖起头顶上的老天爷。他们再一次相信:脱了季节脱一年,脱了时辰脱一季。老天爷实在不可怠慢。
老天爷真的不可怠慢的,你看看菜园里的落苏就知道。
秋风起了,秋风是看不见的,但秋风一定存在,一定刮过村庄与菜园,落苏自然也吹过。到菜园里一看,秋日的落苏一天一个样。原先表皮晶晶亮的落苏,现在变得黯淡无光;原来是清一色的青色,或者紫色,现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原来光滑无比的皮面,现在起了许多的疙疙瘩瘩;原来是长条直挺的,现在都弯腰屈背了;原来圆圆的条子,现在变得有棱有角了;原来看上去精神头十足,现在像是挨过人的拳脚一样,精神萎靡,一派落魄的样子。
大家都说秋后的落苏有毒,不可以吃,但不吃是浪费,还是去菜园摘了落苏,摘了后知道,说有毒是假的,有虫才是真的。切开落苏,看见几乎每一只落苏的肚里,都有一条或两条的青条小虫躲在里面。将虫子吃过的地方剔掉,再将落苏削成三角块状,往水里浸上五分钟,再放到镬子里烧落苏,等了五六分钟盛到碗盏了,一吃就感觉硬邦邦,落苏特有的滋味消失得无影无踪,确实不想吃了。大家说秋后的落苏不好吃,其实是说落苏过了节气后,长相、味道、吃口,甚至营养,都不如以前了。
古人说的“不时不食”,老家人都懂,不过表述方式不一定,老家人习惯说“现在好吃了”;老家人更知道“过时不食”的道理,老家人习惯说“现在不好吃了”,吃落苏便是。与落苏一样的是豇豆,七月还没有到末梢,同样是一个藤里长出来的豇豆,原先一根豇豆里从头至尾无一处咬痕,现在每隔三四节,总有一堆像眼屎一样的虫眼存在。烧煮以后吃,会感觉糯性没有了。那些番茄,颜色泛绿不匀,样子也像歪瓜裂枣了,摸上去就像摸一只土豆差不多,弹性谈不上了,烧了吃,软化难,皮子却是脱落的。黄瓜的表皮白化了,切开来,黄花的肉质松弛不算,首尾絮状现象严重,断然不能吃捏黄瓜了;烧煮以后,吃一口就知道黄瓜那种微甜的味道跑光了,连什么味道也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却是丝瓜禅味最足的时候,冬瓜最嫩最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