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我的故乡宁波庄市沧桑千年,自春秋时期,就有先民在宁波甬江一带繁衍生息,至唐代有了明确的记载。庄市历史始于北宋,后一直延续,清初建立庄市街,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
庄市老街沿河而筑,最盛时有100多家店铺,有染房、制鞋铺、轧米厂、打铁店、棺材店、剃头店、杂货铺,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因为年幼,我对这些店印象模糊,唯有长面店,记忆犹新。
每次跟阿娘去庄市,总看见很多店门前竖着架子,比人还高,上面挂着长面,像一架架竖琴。风吹过,面条互相碰撞,发出脆响。面很细很长,我顽皮,常用手去拉,滑滑的却不断。店里总有人在忙,是否有机器,不记得了。
阿娘说,我们是宁波“饭榔头”。除了过年做糕、馒头,家里每顿吃米饭,早饭也是干饭泡水吃。到庄市赶集,我见到长面觉得稀奇,吵着要吃。阿娘说,这是给“产妇娘”吃的,用来催奶,小娘(小姑娘)咋好吃?我听了,不明所以,便不再提。
有一年,嫁到对岸的阿大阿姑生了儿子,按规矩娘家要去送“生姆羹”。她相依为命的祖母没钱,急得哭了几次。阿娘得知后,去庄市依规矩买了五斤长面,三斤红糖,要我和志明叔去送礼。阿姑的公爹很凶,村里人都怕他,我不敢去。阿娘说,送礼去有碗长面吃,我们高兴地拎着东西去了,看门人说里面有“红房”(产房),小孩不好进,把门关上了。我们只好走了,走到桥上,忽想起长面没吃到,又去敲门,却没人理我们。长面什么味道,还是没尝到。
过了很多年,我再去庄市,镇上还有做长面的,但只有很少几家了。直到我生了孩子,坐月子时,窠娘来服侍产妇,我才第一次吃到长面。原来煮长面很麻烦,面是咸的,煮后要用冷开水洗,要洗两三遍。咸味去掉了,在开水里再过一遍,然后浇上红糖水才可吃。
长面很韧,横洗竖洗,一根也不断,红红的面汤里,一根根细长的面盘成一团,用筷子挑起来,嘴一吸,哧溜一下,顺着喉咙就下去了。那味道,是甜里带点咸,绵绵的,韧韧的,有嚼头,却不硬。阿娘说,长面好像阿拉庄市人,怎么折腾,都不断,也不变形,做人就要韧而不硬。做月子的一个月,我一日三餐,晚上加点心都是长面,面上卧着糖水蛋。窠娘煮好面,每顿都端到我床头,笑微微地说:“吃,趁热吃!”吃好了,盯着我立刻躺下(宁波人坐月子,要躺一个月),她才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这以后,每次回老家,我在庄市河两边走,再也没有看到过长面店,庄市长面也买不到了。前年,族弟阿华为外孙办满月酒,我去了,他送了我一包长面。回到家里拿出来看,上面已没有“庄市”的标签,与我记忆中的长面也有了很大的不同。我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我烧了一锅开水,照着记忆中的煮法下面、洗面、放糖水,从不下厨的我,忙了一头汗。面煮好了,我尝了一口,又苦又涩,咸中带酸,五味夹杂,终究,我吃不到从前的味道了。忽然,泪流满面。距离我上次吃长面,已隔了四十多年!老家已变成苍翠的植物园,窠娘也化作了星辰。惟有庄市长面,如同扯不断的乡愁,时时萦绕在梦里,牵得心头生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