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在吃这件事情上,古人总是不厌其烦。曾经读到宋人王灼的《糖霜谱》,讲冰糖的制法:结蔗为糖霜,糖霜就是冰糖。新春里开始制作,直到五月才变成冰糖。但是为了那一口甜,等多久都行。
将煎过的蔗糖水入瓮,瓮中插上编竹……“两日后,瓮面如粥文,染指视之如细沙。上元后结成小块或缀竹梢如粟穗,渐次增大如豆,至如指节,甚者成座如假山,俗谓果子结实。至五月春生夏长之气已备,不复增大,乃沥瓮,过初伏不沥则化为水。……瓮四周循环连缀生者曰瓮鉴,颗块层出如崖洞间钟乳。一瓮中品色亦自不同,堆叠如假山者为上;团枝次之,瓮鉴次之,小颗块次之,沙脚为下。紫为上,深琥珀次之,浅黄色又次之,浅白为下。”所以我每回逛超市,都想买紫色的冰糖,这么多年,从未觅得。我总怀疑,我吃到的甜,不是最好的甜。
不过最好的甜,二十年前我曾在一个人的乱齿间见过。他样样都好,就是太严肃,我问他为什么不笑,他说小时候奶奶溺爱他,总是往他嘴里放冰糖,嚼着嚼着,牙齿就长乱了,所以人前总是不笑。回想起来,果然他难得的笑容,都是很甜的,而那口牙齿,也如王灼形容的“瓮鉴”。
我没有见过我的奶奶,我出生之前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因此我的牙齿很好。但是偶尔也吃到过冰糖,咳嗽的时候,父亲会从镇上药店里买一小包回来。黄冰糖落在嘴里的感觉,就像一颗星星降临,而我可以嚼碎它。食物匮乏的童年,五味和五感都非常分明,我和写了“远寄蔗霜知有味,胜於崔浩水精盐”的黄庭坚一样,喜欢甜和咸,喜欢冰块、星星、月光和银子,而一块冰糖,兼有这些。
童年的深夜里,常常被照到白纱帐子上的月光召唤,起来坐在桑木门槛上,才发现月色并不明朗,听呢喃的虫语,梦呓般的狗吠,看生出暗影的绿色植物,觉得它们都是苦的,苦从来不是透明的,总是和黑暗连在一起……幸亏星星像冰糖一样,稀稀落落撒了满天。骑坐在门槛上,好像骑在一匹马上,敲一敲马鞍,就掉下来几个星星,琥珀色是冰糖原味的,蓝色是盐水棒冰味的。
其实只有孩子才会将冰糖当零食吃,更多的时候,冰糖只是佐料而已。就是我爸爸买回来,也不是直接给我吃的,要贝母和雪梨炖了,才有药效。后来我开始操持一家人的饭菜,做菜的时候也喜欢用冰糖,白糖和红糖遇水遇热即溶,总觉得它们是消失,而不是像冰糖一样随着文火钻进东坡肉的肌理,多棱多边晶体逐渐幻灭,慢慢消磨,逼出肉里的鲜甜,这才是对美味的召唤。如果孩子就在旁边的桌上写作业,我会觉得特别幸福,有一回看见他是在做立体几何,黄金矩形分割交叉拼接,然后证明它变成了一个二十面体,再求表面积。莫名地觉得,这是一条和冰糖有关的题目。
冰糖之所以和别的糖不同,就是因为它的甜蜜包裹在坚硬里,想要融化它不容易,你既要热烈,又要长久。于是毛躁的我,学会了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做事情。
用一排玻璃罐子来放调味料,其他的都是草草写一个名字。只有冰糖,我学着古巴比伦人,在罐子上给它画了一个五芒星,据说这样就可以保鲜。我觉得五芒星的形状,也和冰糖有关。
很容易理解自己为什么偏爱甜,你看任何一个啼哭的孩子,你只要往他嘴里塞一小块糖,世界就晴朗了。其他酸苦辣咸都不行。这样过了很多年,现在已经是不能多吃糖的年纪,然而忧虑和沉思并不比从前少。于是我就用玻璃杯倒一杯冷开水,放一块多晶冰糖下去,就好像囚禁了一小块天空。真正的天空里有一个月亮和无数星星,风很大,大得把我头盖骨都掀掉了,它们却一个个岿然不动。冰糖在冷水里是不会融化的,我就一口一口喝着这样的水。人到中年仍然有漫长的时间,却没有了热烈。“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李商隐用水晶杯喝着松叶酒,一遍遍听阳关曲的心境,大约也就是这样吧。
世界曾用冰糖和月光给我写了一封信,所以我才来到人间。我慢慢地读,满纸飞花,春天荡漾其中。然而生活难道不是一场文火?那些甜甜的棱角和光晕,一点点消失在光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