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每年深冬,黄冠村的窗台屋瓦,除了柴米油盐的素淡,总有一种额外的味道飘出。它有一点淡淡的香,又带点甜,还衔着迷人的醇。它无处不在,又似无处可寻。那准是各家各户照例开启了酿制米酒的工序。
躺在赣南黢黑连绵的山峦里,黄冠村并没有傲人的天姿。蜿蜒起伏的黄土地上,一条小河逶迤而过,一弯乡村公路分岔若干羊肠小道,一栋栋农居散落,双季稻年复一年。平淡,质朴。但好在还有金黄香气馥郁的米酒,给黄冠村挂上了一块金字招牌。黄冠人爱米酒。老的,少的,壮汉,婆娘,都是忠实粉丝。时不时小酌两口,习惯成自然。上工前,豪饮一碗,像士兵出征前的壮行。下工后,放开肚量灌上几盅,消解一天的疲乏。农闲时,拎着酒壶四处转悠,随缘找个伴儿唠唠嗑,一碟花生米足矣。喝高兴了,用筷子蘸一两滴,轻贴在怀里婴儿的嘴尖,小嘴吧嗒吧嗒,面露微笑。不经意间,替代了奶香。黄冠人能喝酒。古人是“三碗不过冈”,黄冠人是“三碗刚起兴”。唆一口,半碗就没了踪影。一大壶酒,喝不了两顿便见了底。来了客人,一定要筛酒款待,不明就里的外乡人甜着甜着,手脚就突然间不听使唤,一醉几个钟头。
黄冠人更会酿酒。每家每户都技艺娴熟。酿制米酒,是黄冠人的基本标识。选取糯米,洗净后放入饭甑蒸煮,蒸熟后用凉水淋透,除去热气,再将“酒药子”(当地土话,相当于做酒的一种作料)放入拌匀,并装入大缸中压实。几天后,掀开盖子,浓浓的醇香便扑面而来。
程序尽管简单,但对工艺的要求很高。像其他工艺品一样,米酒的出炉也有优劣。有的颜色更深,有的醇度更浓。有的人家就比隔壁邻居做得好,有的老人家出手就比年轻人来得香。里面的“道道”可不少。糯米得是优质产品,这是决定成品质量的基础。蒸熟后浇淋的凉水最好是井水,不仅温度低,更是水质纯。装酒的大缸必须用开水烫净,还要铺垫一些稻草,上面盖几层厚棉絮,像抚育小鸟一般营造一个温暖的“窝”,否则“孵化”的过程可能随时夭折。再加上农妇的经验丰富与否,手里的寸劲儿把握如何,做好一缸米酒着实不轻松,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当然,米酒的酿制也有核心技术。“酒药子”的配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米酒的色香味。各家各户的“酒药子”都源自祖传,一到做酒的时节,就各显神通,与糯米发生着形形色色的化学反应。谁家的酒更香,谁家的色泽更鲜亮,一看就是“酒药子”厉害。时间长了,彼此心知肚明,也都心照不宣。但名声,必定是传开了。
米酒的存放同样十分讲究。如果随意晾在空气中,就会迅速变质。只有置于密封性能上佳的器皿里,方能保鲜较长时间。尽管米酒如此娇脆,但正因为付出了感情,投入了期待,喝起来才沁润心脾。
一年一度的米酒季,巅峰在年关。村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餐桌菜肴各异,只有米酒从不缺席。走亲访友,提上一壶米酒,算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家打头阵的自然也是米酒,无论早中晚,必定倒上一碗,满到一碰就洒。才喝上一两口,主人准又拎着壶走上前来,在盈盈笑脸中强行续满。没走上几家,已然头重脚轻。正月头几日,村长总要在空旷场所布置几张大桌,组织乡邻带着酒菜聚会畅谈,米酒群芳争艳之际,也把节日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米酒不值几个钱,但它却是游子心中家乡的象征。每次出门,闲杂物什可以少带,但父母捎上的米酒却不可或缺。想家了,抿上几口,家乡就幻化眼前。有心事了,斟满一杯,烦恼便抛到九霄云外。
在黄冠,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米酒已经不仅仅是纯粹的物理学,也是社会学,更是哲学。一壶一壶的米酒,画着岁月的年轮,滋育着黄冠村的代际传承。它的醇香,涵养着丰厚的生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