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鹏
那年仲夏,海边的景色真美。我陪着刘一闻先生和师母胡士泓在滨海路的海边散步。花的绚烂季节过了,只余下葱茏的浓绿。漫长的海滨公路上,行人稀少。夕阳下,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海面上金灿灿的,涌起了璀璨的波,天地静谧得如同混沌。海风温存着带来了些许宁馨,不是波澜,却有几分隽永的韵致在其中了。
刘先生走路习惯于款步徐行,不时讲起金石书画的掌故,就会驻足下来。有时,先生看着海边的风景,沉思了良久也不作声。师母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偶尔也会牵着先生的手,或是搀扶着先生的臂弯,望着先生的脸,微微笑一笑。
我想,几十年来,无论是风驰雨骤,还是海澜波阔,先生和师母一定是这样牵着手,款款地走着,一路上的宠辱不惊化作了往日的花清墨淡了。
师母陪着刘先生来过大连几次,大都是在夏秋之际。每一次来,师母都会精心准备好礼物,用干净整齐的口袋装着,在最恰当的场合送给朋友们。师母是一个很精致的人,一如苏州老辈人的礼数都镌刻在迎来送往之中。每一次见到师母,她都是朴素得体的衣着,手腕上会挎着一个精巧的皮包,总有微笑挂在嘴角,总有春风般的寒暄从师母的心里送出温暖,一如贝壳风铃在海风的吹拂里,声声响起。
只要去上海,我都会去嘉平堂拜谒刘先生和师母,或者约在有海派特色的菜馆里见面。如果到嘉平堂,从电梯里走出的时候,师母一定会带着久违了的微笑早已等候在门前。第一句话永远是“侬身体好的吧,爱人也来就更好了。”再后来则是一遍一遍地询问孩子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总令我难以忘却,十六年以来经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妻子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到浦东出差,我只好陪同。会议之后,我们去嘉平堂看望刘先生和师母。上海的冬天潮湿阴冷,昏黄的路灯之下,告别时,先生陪着师母站在路边一同举着手帮我们叫出租车。
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师母打开车门,搀扶着我爱人上车,一面无数次叮嘱着“要当心的,要当心啊”,一面反反复复地交代出租车司机要走最快捷且安全的路,尽量早点儿回到宾馆。当我们上车之后,从后车窗回望着马路边上不肯离去的先生和师母的时候,两位老人牵着手,而师母依然高高地举着一只手,送我们离开。在出租车上,师傅问:“这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吗?好贴心的。”我再次回头,从后车窗望去,先生和师母还是站在那里,挥着手,只是越来越远。一刹那,泪眼模糊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师母是在2019年的冬天,得丘园里的腊梅开得正浓烈的时候。我走在院子里,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师母在喊我的名字。师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朴素,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衫,手腕上依然挎着精致的皮包,微笑着问着孩子的事情。
我搀扶着师母,看着师母的白发已经占据了往昔的岁月。“我还好的,只是担心你们的先生。”师母低声说着,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打开手机逐条播放小孙女的视频给我看,师母会得意地笑出声来。我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餐厅一角,享受着难得的欢愉时光。玻璃幕墙外,是煦煦的冬日暖阳,一泓碧水依偎着竹林,不远处掩映着几棵高挺的虬松。师母偶尔绾一下花白的头发,眼光不时地寻找着刘先生的所在。我安静地陪着师母坐在一旁,期待着那四目相互凝望的瞬间永恒。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晚宴上,师母端着一杯红酒,快步走到我旁边,“我和先生身体蛮好的。侬也要好。”低声说完,喝净了杯子里的红酒,“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的。下次来上海,不要匆匆忙忙的。”未料,那一杯浓殷的红酒,仿佛是诀别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眶里滚落的撕裂。
当师母在这个早春料峭的清晨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无法摆脱悲伤的萦绕。记忆的山路上似乎寒风凛冽,无边的苍茫闪烁在一幕幕的往事之中。当我从木然之中感到了铭心痛楚的时候,我觉察到这个早春再也回不到从前,沉默中早已泪眼婆娑。
二十年来,师母的牵念是无声的风铃,陪伴着先生的海风在彼此的心里响起。这海海的世界上,缤纷着几许的粉墨,而那些真诚的,朴素的,深情的,坚固的,被千万里的路途阻绝的却不肯割舍的,必定是目光对视的温情,是牵手暖心的契然亘古不变。
这也许就是先生和师母教会我终生受用的,看似寻常的,总有山河契阔,心念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