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晚年默坐,回忆无疑是主要的精神活动,甚而是难得的自娱,因为所“反刍”的尽是快乐、美好的往事。翻“恨”的老账,煽起一腔怒火,导致食欲大减,何苦来哉?
问题不是没有,一年年活下来,人生以平淡刻板为主调,记住一天差不多就记住一年。特别的才堪回味。
拿游子还乡来说,数十年间,次数数不清,最清晰的是三十年前那一次,但并非因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而是因碰巧断了电。在祖屋,找出生锈的灯座,擦净玻璃灯筒内外,把刚刚从村头小卖部买的煤油倒进去。灯放在八仙桌上,划火柴点燃灯芯,旋大灯花。顿时,黄色光带着微温,轻抚被海外风雨扑打多年的容颜,与友人娓娓细谈至夜阑。就寝也舍不得吹熄,留如豆的灯焰迎接鸡鸣。这一晚深深地镂刻于记忆。从此,每次回去,拉开沉重的趟栊,就渴望再断电一次。
回忆的库存毕竟有限,日逐衰减的记忆力还趁火打劫,所以,为了往后,我们宜乎及早备下供日后享用的好记忆。苏东坡诗云:“钩帘归乳燕,开牖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怕乳燕无法回到梁下的窠,便把帘子挂起;为了让呆笨的苍蝇飞出去,在门窗留下缝隙。爱老鼠就留下饭。怕本性趋光的螟蛾自杀,连灯也不点。不要嫌坡翁的爱过于宽泛,这首诗可作“创造好记忆指南”。
预先筹划,认真实行,务必留下好印象,这样的行为模式,人往往在不自觉中践行。孩子的生日到了,家长都郑重对待,开列宾客名单,买礼物,举行热闹的派对。小孩子吹蜡烛,切蛋糕,和小朋友玩耍,照相。年年复制,从不厌烦,这就是人生必要的仪式感。孩子长大以后必然记住。身为父母,无论多忙,路途多远,行程多艰难,儿女的毕业礼、婚礼都会亲自参与,因为这些是一辈子为数不多的里程碑。记忆怕平淡,怕重复,偏爱“特别”。出其不意的固然好,如万里外巧遇至交,如进小店买一盒口香糖捎带买一块钱彩票,居然得大奖。
如果你有幽默感与热情,最好多多制造惊喜。洋人的婚礼,有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新郎的伴郎和新娘的伴娘,他们都是新人此生中最好的朋友。有一个这样的婚礼:新郎大卫邀请马克为伴郎。马克远在千里之外,接信以后爽快答应。婚礼如期举行,马克迟迟不来。所有人焦急地望向门口,久久不见。打电话又没人接。大家都认定大忙人马克临时有事,无法前来。新人宣誓,交换戒指,身边缺了伴郎的新郎,又是失望又是尴尬。从童年到求学,连上大学都是同一寝室,好的连同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今天,最重要的伙伴竟缺席!下一个程序是晚宴。就在这时,被航班耽搁的马克坐计程车赶到,他没有从前门进宴会厅,却径自走进厨房,找到负责服务新人的侍应生,加以说明,请对方把制服借给他穿一会儿。宾主入席,开始上菜。戴蝴蝶结,穿红茄克的冒牌侍应生马克从新郎背后出现,替他斟酒,把面包放在碟子上。上第一道菜时,马克故意用手臂戳了一下新郎。新郎并不在意。马克说:“对不起。”新郎警觉:声音这么熟!扭头细看,认出来了,大叫:好家伙,是你!两个大男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新娘子先是一惊,继而泪水涟涟。这样的“恶作剧”,当事人许多年后会当作传奇向孙儿女说道。
“除非记得住,不然无从理解。”这是英国名作家福斯特的名言。如此说来,“预制”好的记忆,不但给心灵增加营养,也大大有益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