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6日 星期四
追逐 居家花草小记 9个人与50吨蔬菜 信念与信件 凭兰事
第8版:夜光杯 2022-04-15

信念与信件

詹湛

曾有年长的老师告诉我,他专注于老日记本(笔记本)的收藏,因为从一般的书摊上即可方便地买到封皮好看的老日记本;但信件方面的收藏者,总归是少多了,就算不乏收藏(手稿类)文献时顺带收藏的意味,大部分也往往专注于这些通讯是否出自名人之手,以及是否意义与价值非凡。

至于较为普通的民间邮件(它们可能太过寻常了),遍历千帆的收藏家们总视而不见。但笔者近年开始收藏信件,并不设有统一标准——即未必要书法上佳才行,也未必一定出自行业名家或翘楚,它们可能仅仅具有某个时代特征或某些社会事件的意义,或者,只是记录了一个家庭的聚散离合,或一个人的某一段生命。

转眼就到了微信和互联网的时代,重又开启旧巴巴的老信件,好像对我们的意义不大。不过,对习惯以手机为工具的现代人而言,纸张之上的一笔一画,都比今天发个消息或回个语音要郑重与可爱得多,简而言之,能体会到有一种“信念”注入其中,从笔端流入信纸的纤维。笔者所收藏的信件来源复杂,国别不同,所用语言又不同,如将信纸与装饰的风格(例如明信片式样的小信笺)纳入考虑的话,又提供了一份不错的审美与思考之新途。

哲人福柯曾经认为“私人信件可能会有个署名,但无作者;一纸合同也可能会有个签约方,但无作者;同样,贴在墙上的一幅无名招贴也可能会有个写作者,但他算不上一位作者。”只因在他的理解中,所谓“作者名字”之功用,即是能把一批文本归到一组,从而把它和其他文本区分开来,以便在文本和名字之间建立起同源互释的关系。

这么解释固然很好,然而普通信件的作者正因为那种陌生感,才有独到的魅力,不是吗?话语(或者说文字)在充分的流动途中,有了种种的用途,而这些芸芸众生的作者们,因身份、社会层次与年代背景相异,信里随之而来的立意和情怀也就自然不同,士农工商,感兴趣的阅者各取所需;在过去西方的图书馆里有时会设有专项“信件区”,抑或:作为一种辅助资料,信件被存放在所谓的“特藏部”而非阅览部。

纵览这些纸质载体时,我们察觉其早已形成一种密度分布不规则的聚合体,那或许比今日每一种数据都置于“云上”,乃至VR或“元宇宙”里更具一些古老的信仰。

信件里颇值得考察的地方很多,一般而言,越靠近艺术学科的范畴,越呈现出优美的趣味,例如大画家约翰·罗斯金从1840年6月17日的牛津寄出了一封讲述自己生活日常的小信。当时,他正在意大利研习拉斐尔,也随着透纳学画,他在信里“唠叨”着自己的每天任务,除了化学与解剖鱼标本与弄清楚微观植物的结构之外,每天都要阅读塔索和柏拉,当然也包括了向好友抱怨法语和希腊语有多难学!

信件间的另一些经典,与那些“有作者的”书籍文体间的距离开始淡化。它们大多不盘旋于己身,而愿意刻画出一个社会阶段里存在、流通和运作的特征,诸如深刻与博学兼具的《傅雷家书》或是钱穆在1940年前后从昆明西南联大寄出的“烽火”家信——南来北往,它们都是令人不忍释卷的苍茫画卷;又如,《管锥篇》中尤为中意的通信之一,是意大利大文豪维科在1725年年底致格拉多·德利·安吉利的信里,思辨着那时意大利的文学和地理学成就,又睿智地谈到大诗人但丁、彼得拉克或阿利奥斯托的诗歌艺术该如何与指南针、带风帆的船,乃至于刚刚迈出显著步伐的草药医学完美共存;近两百年之后的欧洲风云激荡,同为意大利人的葛兰西也写信,他在艰苦条件下为现代思想史梳理出了名作《狱中来信》(也被译作《狱中书简》),对1950年代出生的一代意大利知识分子的影响,大约仅有二十世纪初的同胞克罗齐能相媲美。

最后,或可举出一个关于“信件”之信念的有趣例子。那是一位“最爱写信的虚构人物”——贝娄笔下的摩西·赫索格。涉及大都市孤独的知识分子的小说历来不少,但常是现实主义的,唯独《赫索格》能将意象凝聚成独立的画面,仿佛期待读者努力跟上人物的步履,去体验悲怆和欣喜,“他整天给天底下的人写信……随身必定带着一只装满信件的手提旅行箱。”但最令人想不通的是,热爱写信的赫索格并非信念之子,反而常常处在意识流的真空状态。可是,恰恰就是贝娄这种宏伟的写作尝试,迷倒了好几代读者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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