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幼时记忆中,父亲得空就钻进书房习字作画。我通常在一旁帮忙研墨。稍大点,学着裁纸、勾兑颜料。父亲喜欢的大家中首推齐白石,偶尔心情好,便也跟我聊那么几句。父亲说话时,手里拎瓶老白汾,话说一半,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着听,嘿,偏不说了。
父亲喝酒,像是从来不用酒杯,也无需任何下酒小菜。且说且喝,酒瓶举起咕咚来一口,慨然道,“昌硕先生的画,色调稍显灰暗。任伯年笔好,然则意境非要是上了些年纪,方才看得出。”咕咚再一口,“徐渭可惜啊,琴棋书画,样样造诣均深,却是个疯子。”说这话时他定睛看着我,“女孩子不要多琢磨,容易学坏!”听得我一头雾水。忖度间听见父亲再次开了口,“八大山人的鸟,好自是好的,动辄叫出天价,可总那么横眉立目……”摇摇头,眼神渐渐暗淡,沉默良久,忽而又笑起来,“我爱写爱画,舞文弄墨一辈子,临了落得个甚?”
每到紫藤盛放季节,父亲便要画一回。画老藤用一种笔,画紫色的花又是另外一种。父亲喜欢用大笔画很细很细的线,描很小很小的叶片。落款时却用小依纹。小笔写大字,“寂寞开无主……”没等写完,墨已经没了。我在一旁加紧磨。父亲喝口酒,把笔润湿继续写,“……只有香如故。”题字时先浓渐淡,再淡,更淡,直至枯干。往往一蹴而就,遒劲而有力。
父亲偶尔兴致好,会拉段二胡自娱。可惜他天生五音不全,南腔北调。未及唱几句,奶奶坐在窗前做女红,大声笑道,“欢欢儿闭住嘴,听得人心里抓挠活受罪。”父亲于是不拉了。忽然扭头看看我,说,“有些局部,须交待清楚。叶子到底是哪根上的?主干还是旁枝?”我一脸惶惑,他又道,“写字如同作画,万万不可复笔,不要重复勾描涂抹,一动尽毁。”
父亲单位每年要举办花灯大赛,他负责在灯笼上作画题诗,画得很认真很仔细。待把灯笼挂出去,有人反馈说不好,父亲回家后怒不可遏,愤愤然道,“司马懿破八卦阵,他们懂个甚?”
父亲始终不答应教我习字作画,曾试图努力究其根本,他从不解释。多年后,有次我陪他喝酒,酒过三巡,父亲心境大好,莫名其妙来了句,“知道白石老人为啥从不画素描?”惶惑至今。
奶奶喜欢把在花上采蜜的蜜蜂叫“眼睛”。父亲画紫藤,顾自小声叨咕着,“眼睛画哪合适?”他把蚂蚱、螳螂、蝈蝈等,通通叫“眼睛”,画两笔,叨咕一句,“画在这里?……”
记忆中,父亲总穿中山装,衣兜里永远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次他掏手绢掏出一只青涩的硬柿子,半青半黄,微透明,他把柿子抹了又抹,我看得双眉紧皱——这种柿子倘若不预先处理,太原人叫“揽柿子”,入口脆且硬,苦涩无从下口。父亲把柿子摆在桌上,拿近又推远,退后站定了看一阵,方才悠悠道,“学画画,首先得学磨墨,兑色、裁纸,都有窍门,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
我大学毕业后常年在北京生活工作,但每趟回家,仍喜欢看父亲画画。照旧帮他磨墨、裁纸、兑颜色,仿佛回到童年。然则此时的父亲已甚少作画,润笔时也总是一句,“浓淡正合适。”有次父亲忽然来了兴致,说花鸟虫鱼终于可以重登大雅之堂。我当时心不在焉,含糊支应。
如今父亲与我天人永隔,每每忆及此事,便十分懊悔。永远也不可能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