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外婆实足102岁。随着疫情紧张起来,自三月至今,我们没再见她。
她独自住在离家步行才三分钟的养老护理院。平日,这个距离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家人可以一天去探视三四次。但忽然之间,这点距离变得不可逾越。只能靠网络上,护工发来消息,告知院内的进展,知道她衣食无忧,家人便放下些心,知道她隔壁房的老人得病被转运,家人又开始揪心。在反复的信息煎熬中,我们在同一条街上,却只能遥遥见证,102岁的老太太度过她人生中的这一个春天。
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们,对繁华运转的城市习以为常,有时通过阅读,我可能知道某一位名人在一百年前的经历,但反而因为是家人,我很少问外婆,她见证过的年代。只是在日常的只言片语里,我推算出,淞沪会战爆发时,她还是少女,失去亲人,失去庇佑,离开都市,辗转去后方读书,这是她的浙江口音带着重庆方言的出处,也是她因为不吃辣,被雾都湿气馈赠以关节炎的由来。
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位年迈的老者,行动迟缓,每天大声开着电视。有这么几个我俩独处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刹那,大约她也曾想,把消化了一生的心得告诉我们,但我们总有自己平日要忙的事情,所以见面时,除惯常对老人应该说的客套话,我们也不能真正反馈她什么,或者说的不能到她心里去。所以到最后,至亲之间,也不过说说电视剧的情节,在见不到面的时候,抓住电话大声,彼此叮嘱多吃点。一个人就这样,把一生经历的最刻骨铭心的日子吞咽下去。
经过漫长的岁月,再回头看她和这座城市,曾经经历的惊惧,已遥远如隔着星河。在抗战结束后,外婆这代学生回到上海参与建设,如此积数十年之功,才使得我们这代人生来就见惯热闹的楼与路,便以为城市向来如此,直到我们自己亲历一场上海百年未遇的静默,见证一个改变全上海人民日常生活的非常时期。
也许有人能在困居的日子里活出生活的静逸,也许有人能在无人的街道上看出别样的美感,也许有人因为隔离收获了友谊和爱情,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感谢疫情。我们有的,是担忧的现实和焦虑的责任,为许多人的生活节奏甚至生命本身被打断而感到痛苦,为自己,为邻里,为亲人,为这座城市里,所有和自己命运休戚与共的人们忧心忡忡的义务。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见证了人性显露出的卑劣,也再次看到群体互助时的高尚,重温了消失已久的邻里之情,也得以审视自己日常生活的逻辑。我们歌颂奉献者,惩治投机者,怀念去世者,守护新生者。当能走上街头的时刻重新到来,当日常生活能再次如常,我们会被快节奏的日子再次裹挟着成为善忘的人吗?在日后,当我们年迈,会怎么告诉这城市的后代,我们从这段经历中沉淀得到的思考?
在加缪名著《鼠疫》的结尾,当抗击疫情取得胜利后,城市内大放烟火,所有的幸存者欢庆之际,作者让投射他思想的里厄大夫写道:“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所有不能当圣贤,但也不容忍灾祸横行的人决心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独立当好医生时,又该做些什么。”
我们渴望能重新迈出楼,重新踏上熟悉的马路,重新把亲人的身体拥抱在自己怀中,我们迫切需要修复被按下暂停键的工作,也需要在更长的时间维度里观照我们所共同经历的一切,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记录,反思,建设,并问问自己,为城市能多做些什么。
与朋友相聚,听江声浩荡。明日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