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蔚
宅家抗疫时,看了一些平时没工夫看的外国文学名著,包括英国作家哈代的长篇名著《还乡》,在为返乡的有志青年克莱姆与渴望鲤鱼跳龙门、向往大都市生活的尤斯塔西雅的爱情悲剧喟叹的同时,也被作家描写的埃顿荒原的景色所吸引。荒野上盛开的石楠花、远处的教堂与祭台、阴沉的天空,它们既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地,也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遭遇染上了沉重压抑的色彩,又让我想起了前些年看过的一本书——《荒野之境》。
《荒野之境》是剑桥学者罗伯特·麦克法伦“行走文学三部曲”的第二部。他在书中记述了自己在英国的森林、山脉、海滩、沼泽、湖泊行走的足迹,大自然的美令他心醉神迷,流连忘返,但他清醒地意识到,随着环境破坏的加剧,他所看到和记录的这些自然景观,可能不久就会消失,变成最后的荒野。他谆谆告诫人们,在自然的瓦解与重建的无限循环中,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荒野的历史比人类古老,也必将比人类长命”。
罗伯特·麦克法伦呈现的是荒野的生态学和社会学意义。不过,在中外艺术家、作家和诗人的文艺作品中,由于不同的生活环境和历史文化传统,荒野更多表现了不同民族的情感寄托与精神气质。俄罗斯巡回画派的著名画家列维坦在1892年完成的油画《弗拉基米尔路》,描绘了一条荒野中的路——弗拉基米尔路,这是黑暗专制的农奴制岁月中,寻求真理的十二月党人、进步知识分子和革命者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必经之路。画面上,一条污浊的土路穿过荒凉冷漠的原野,通向茫茫的远方;遗弃的路标、残存的墓碑,增添了悲凉沉重的气氛。一位农民站在岔路口,茫然无措。远方的地平线被压得很低,阴云笼罩,天空肃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俄罗斯民族的血泪和苦难。
在唐代诗人的笔下,荒野又是另一番景象。王维的《归嵩山作》,写诗人辞官归隐途中的景色和心情,既有表现诗人倦鸟知返、归隐山林、悠然自得的“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也有寓情于景的“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试想,荒凉的城池傍靠古老的渡口,落日的余晖洒满萧瑟的秋山,它是诗人归隐途中看到的萧疏凄清的荒野秋景图,又何尝不是对现实政治失望的诗人悲凉心情的折射?王维因厌倦政治而归隐山林,柳宗元却由于投身“永贞革新”遭到失败而被贬谪。公元815年,他与同遭贬谪的刘禹锡等四位改革派同道的境遇有所好转,奉召入京,但刚到长安,朝廷又下旨将他们贬到更荒僻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当刺史,柳宗元那首著名的七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就是他初到柳州时而作。“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当时的岭南尚属蛮荒瘴疠之地,诗人登上城楼,唯见城楼与苍莽的荒野相接,极目远处,海天相连,仿佛把诗人牵挂友人的愁思与忧心时政的思绪都充溢到这广阔浩茫的空间中去了,境界何等辽阔,情意何等深沉!
相比之下,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中表达的情绪要明朗乐观得多。该诗最出名的当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描写了荒原上的野草因火焚烧,却又春风化雨、复苏生长、无边无际的蓬勃气势。但后面的一联“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我们也不能忽视:破落的古道因为青草的蔓延而清香可闻,荒凉的城郭由于绿草沐浴阳光而秀色迷人,这是生命在春天的绽放和扩展,丰富了全诗的意象,强化了诗歌的主题。
荒野并非总是冷漠无情,而是因生命的存在变得丰富灵动。二十多年前的冬天,在新疆吐鲁番的一个清晨,我与同事前往火焰山游览。公路两旁是茫茫的戈壁,不见人影,寸草不生,只有一些石头垒起的房子,满目北国的荒凉。不过,炼油厂自燃的油井蹿起的火焰,笔直挺拔地升向天空,在荒野微黯的晨曦中显得耀眼灼目,让人对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有了直观的感悟。到达火焰山下,寒风刺骨,就在我们拍照时,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旭日半边红扑扑的脸庞。“日出!”我们惊喜地叫了起来,凝视着朝霞冉冉升起,由一抹淡淡的微红最终变为饱满绚丽的酡红,苍凉雄浑的荒野戈壁骤然间跃动出新鲜蓬勃亮丽的生命。
那一幕,只有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结尾处惊涛裂岸般的气势与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结尾深情壮丽的歌唱,才可以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