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 星期日
轮回在天地之间 心香一炷:纪念瑞芳老师
第14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2-07-24

轮回在天地之间

——悼诗人冰夫

冰夫(左)与赵丽宏,摄于2016年

冰夫(左)与赵丽宏,摄于1985年

◆赵丽宏

6月26日傍晚,手机中收到一条让我悲痛的短信:诗人冰夫6月17日在悉尼去世,享年90岁。面对着闪烁的屏幕,我难过了很久,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冰夫是我的老朋友,生于1932年,整整年长我20岁,我和他是真正的忘年之交。少年时代,我就读到过他的诗,对冰夫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冰夫曾经是军人,他的写作生涯起始于抗美援朝时期,是一个有影响的军队作家。转业后,他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当编剧,写过不少动画片的剧本。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979年夏天,在上海作家协会的大厅里。那次,艾青带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批诗人到沿海地区采风,在上海作家协会聚会时,诗人们纷纷朗诵自己的作品。冰夫朗诵了他的一首关于海洋的诗歌,他在诗中歌颂一位勇敢的船长,诗写得激情洋溢,富有色彩,朗诵也是声情并茂,动了真情。具体的诗句,我已经记不清,但他当时的神态,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想,这大概就是诗人气质。

后来,我和冰夫成了好朋友。他是前辈,却从来不倚老卖老。四十多年前,我曾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中,冰夫是小黑屋的常客。他每次来访都会带给我生机勃勃的快乐,带给我新鲜空气。冰夫那时的住宅就在巨鹿路上,离作家协会很近,我经常去他家,他和夫人徐谟待我亲切如家人。我和冰夫见面,不仅谈诗析文,交流各自的新作,也常常为社会和人生的种种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情。接触多了,我对冰夫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是一个激情洋溢的诗人,是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透明的人,是一个刚烈其外、温柔其中的人。

如果听一个凄凉的故事,座中泣下最多者,必定是冰夫。

如果路见不平,忍不住发出愤怒喝斥的,必定是冰夫。

如果遭遇知己,尽情开怀欢颜的,必定是冰夫。

1982年10月1日,我和冰夫结伴同登号称“华东屋脊”的福建黄岗山。当时我刚生过一场病,身体有点虚弱。而冰夫的心脏不好,身边老带着药瓶子,我更为他担心。到达峰顶,我们都被山坡上那一大片随风起伏的绿草所吸引。绿草的尽头,白云奇妙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浮动。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于是我们一前一后兴致勃勃踏进那片草坡。想不到山是那样陡,草是那样深,不时有棘藜和暗沟挡住去路,我们却不顾一切地向前走,为的是看一看前面那神奇壮丽的风景。没想到支持不住的竟是我。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躺倒在草丛中,一度失去知觉。是冰夫的摇撼和呼唤使我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时,只见他坐在我身旁俯身凝视着我,大声安慰我,他的目光中含着微笑。这安慰和微笑使我平静,使我重新振作。他扶着我站起来,我们携手一起走完了这一段短而艰难的道路。终于,我们的视野中容纳了山底下浩淼的世界——茫茫云海在我们身畔浮动,千山万壑在我们脚下起伏……

这次登山的经历,是我和冰夫之间的生死之交。想起这段往事,让我思索人生的意义,也更加珍惜我们的友情。

冰夫担任过上海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曾经组织并主持了很多诗歌活动。20世纪90年代中期,因女儿去澳大利亚留学定居,冰夫全家都去了澳大利亚。好朋友间的相聚畅谈的机会少了,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在澳大利亚华人作家中,冰夫很受人尊敬。我常常读到他写澳大利亚生活的散文和诗,知道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一个真正的诗人,即便四海为家,总是难忘故土,难忘故人。冰夫当然也是这样。在他那些写于异域的诗文中,处处让人感觉到一颗炽热的游子之心在跳动。他写密尔顿花园,想到的是苏州的园林;游蓝山,想到的是浙江雪窦山;写悉尼的柠檬林,想到的是云南的柠檬;写玛茹巴海滩的散步,思绪却飞到了烟台,飞到了金沙江边;写海边的紫薇花,浮现脑海的是家乡金陵城外的花树;写澳大利亚的落叶,心里涌起的是上海郊区佘山的秋林,是王实甫的词:“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2001年,我第一次访问澳大利亚,在悉尼,冰夫天天陪着我游览访问,和澳大利亚的作家见面聚会,还请朋友开车陪我去了堪培拉。在澳大利亚的海滨山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脚印。

冰夫去澳大利亚后,经常回国。每次回来,他都会邀请上海的诗友聚会,畅叙别情。岁月如飞,他常常感叹:啊呀,过七十了!哎,八十岁了……时光如雕刻刀,改变着每一个人的容貌,没有人能阻止身体的衰老。但诗人的心依然年轻,从冰夫不间断的创作中,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激情。和冰夫在一起时,我们忍不住要回忆年轻时代的往事。我曾劝他:叶落归根,你回来吧!他说:我是在考虑,要回来的。他上海的住宅在五楼,没有电梯,后来几次回上海,他已经没有力气爬楼梯,只能住在宾馆里。

2019年10月,冰夫最后一次回上海,正好赶上了上海市民诗歌节的诗歌盛典。10月30日晚上,我陪他一起参加盛典,并为他颁发了“上海市民诗歌节杰出贡献奖”。这是对他文学生涯的一个褒奖。

去年春节前,我想打电话问候他,却怎么也无法联系上。打了很多国际电话,找了很多朋友,最后终于取得了联系,我和冰夫之间加了微信。但是他没有在微信中写过一个字。去年4月8日,他第一次给我发微信,是转发作家崖青的文章《疫情中的生日》,记录澳大利亚的华人作家在疫情中为冰夫举办庆贺他九十大寿的生日宴会。我立即给他回信:“冰夫兄,遥贺九十大寿!祝健康平安,天天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非常想念,请多多保重!”他给我的回复,是转发一首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我想他一定是喜欢这首歌,发给我分享,这也是对家乡的一种思念吧。

此刻,我在电脑中寻找着和冰夫有关的文字。2016年,冰夫要在国内出版他的文集,他为此专程来上海。我们见面时,他请我为他的文集写一首序诗,说这是为我们之间的友谊留一个纪念。我写了一首诗送给他,题为《轮回在天地之间》。我在电脑中找到了这首诗,现在重读,无限感慨。我在诗歌的结尾处这样写:

不要说天地辽阔无边

自由的心,没有藩篱和疆界

牵挂亲爱的故土,这是一个永恒

让我们同在情感的时空中轮回

落地上天,上天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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