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蓉
我常去的农贸市场里,萝卜顶着翠绿的缨子,春笋沾着一点黄泥,家酿的酒酿坛子上盖着厚棉布。水果店里不屑卖的甜芦粟,超市里不大可能出现的马齿苋、枸杞头和山芋藤,湿淋淋的螺蛳和河蚌,在这里都能找到。即便是一个小角落也有意想不到的欢喜。卖南北货和香料的摊位,芳香神秘堪比中药铺子。询问有无酱牛肉用的丁香,摊主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有!”市场门口新疆人的推车上堆满石榴、葡萄干和杏干。花贩自行车上的鲜花有种粗枝大叶的美感。有人吆喝:“固城湖的螃蟹……”如许鲜活的乐趣,那些不上菜场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损失了什么。
卖菜的高人,几乎可以不用电子秤,我要的分量他随手一抓从没出过错,零头一概痛快抹掉。某天称赞他的芦笋脆嫩,他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呢,可惜这个季节的芦笋,不是越来越嫩,而是越种越老了。”当天的菜蔬已经买齐,闻言却立刻下手多要了一大把芦笋。聪明人即便没有专门修过营销术,照样懂得如何抓住人心。买菜间隙听人聊起生意经、私房菜谱和熟人的八卦,字字句句都是民间智慧的珠玉。可惜我不写小说或剧本,白白浪费了这些取之不尽的第一手素材。
出门住酒店,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必定放弃千篇一律的自助早餐出门找吃的。春夏到苏州,一早就去吃三虾面。去杭州时吃鼓楼的葱包桧和粉丝汤,某日专门去下城区的朝晖路吃“老齐生煎”,一面排队一面心焦,担心排到面前正好一锅售罄,结果那日不但奋勇吃掉一客生煎,还加了一碟煎饺和一碗小馄饨。每次一办完入住手续,就抓住酒店前台的人询问当地人常去的饭店。这真是一个观察人的绝佳时机:机灵人三言两语就把附近的好去处、路程和推荐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顺手画张简易地图让我带上;有人搜肠刮肚,最后木着脸说他只在家吃,我那句“你平时都在哪里吃饭”,连自己都觉得生生调戏了老实人。
平时妆容一丝不苟,穿高跟鞋上班的北京友人,去怀柔山脚下小住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白天在民宿的院子里闲坐,喝薄荷茶发呆,傍晚出去散步,吹风,看黄昏的天光。她拍给我的照片里,有荷塘、麦田、草丛里的大花萱草、树上的桑葚和路边摊泛着红光的杏子。即便在市里,她也常骑车去一个被她称为“我的幽谷”的溪边,带着小马扎、驱蚊水、冷泡茶和书本。她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自己越来越需要在野外接接地气。
这几年我喜欢的影视剧,戏里几乎没什么俊男美女。所有成年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尤其是中年人,略显疲态的面容,踏实到让人有点心酸的寻常日子,没有人活在空中楼阁里。我特别爱看日剧里传统民居的厨房,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有点幽暗。煤气一开,演员的脸豁地一亮又重新暗下去,既孤独又炽热。狭小的料理台上倒扣的碗碟,腌梅酒的玻璃瓶,挂在墙上的雪平锅,不知已在几代人的手里摩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