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因为疫情,《人生海海》的翻译进度明显被拖滞(迄今仅有一个英语译本),但波斯语又显然被提前(无疑是好麦特提的速)。我无法想象好先生会如何翻译“人生海海”之书名,因为,即使在中文中它也是个“生词”,只在极有限的地域(闽南)使用。不过今天,在中国,它已然成了一个网络热词(仅微博已有近七千万人次使用),推手就是这本书。因为一本书,把一个“生词”炒热,成为一个日常用语,或许是许多书的梦想。希望《人生海海》在中国的好运,能在伊朗继续下去,让更多人的内心得到抚慰、照耀。我深信,这一次,我写出了一部“人类之书”:它来自中国,但属于世界,包括伊朗。
三年来,不下三百人,以各种方式和途径问我,希望我告诉他们,我是怎么“收成”上校这个人物的?这个既高贵又可怜的上校,这个像钻石一样被切割得闪闪发光最终又被粗暴击碎的人。是生活赋予,还是凭空捏造?是灵光乍现,还是铁树开花?
我不敢保证能说清楚,甚至我也不想说清楚。不妨说说“宇宙爆炸”的第一推力吧。我老家有座老庙,一度香火很旺,庙里的和尚还俗后,庙屋一直空置,成了鸟窝兽窠。四十六年前,村里决定变废为宝,拆掉庙屋,用老砖木造新校舍,大人负责拆和搬运大件,我们小孩子负责搬小件(主要是砖瓦)。山高路远,我才十来岁,一次顶多搬五六块砖,中途要不停歇脚。一次歇脚时,看见一个大人,四十来岁,挑一担粪桶,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脚下走去,阳光下的他浑身发亮的,腰杆笔挺,步子雄健。我不认识他,多数同学也不认识,因为他是隔壁村的。有个高年级同学,似乎很了解他,向我们透了他的底:是个光棍。为什么是光棍?因为他当过志愿军,去朝鲜打过仗,在战场上隐私部位受了伤。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的记忆,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黑影一直盘在我心头,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这就是“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经常推得我晕头转向。他的真实情况我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但我想肯定和上校不一样。我也不相信生活中能寻到像上校一样的人,这全然是我创造的一个艺术人物:一个无所不能的好汉能人,又是一个一损俱损的无苦不吃的受难者。我在创造他的同时也创造了我自己:一个天真的感伤的小说家,一个能调动认知和情感创造文学现实的人。
现实本身并不迷人,像那个黑影(原型),我不相信他能经历那么多;从他到上校,像一滴颜料到一幅画,我要给出去很多很多。这决定我要有很多,包括人生感悟,包括文学经验。所有作家都声称自己在描写现实,但许多作家只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非现实的作品。单有个人经历和认知,缺少文学经验,只能写实在的作品。真正现实的作品,不是指生活现实,而是文学现实,它是天真的,迷人的,高于生活现实,又融于现实生活。
莫言看了这篇小说,对上校这人物有个评价,说他是“生活中不可能有的人,又仿佛是我们的朋友”。我觉得,这就是小说创造人的原则:“生活中没有”又“仿佛是朋友”,两者缺一不可。一般情况,前者容易做到,后者难。这一次,我要从人的最私处出发,去抱拥高贵庄严的文学现实,在最不可描述之处着笔,在最接近一个下流故事之处,长出一个高尚的故事,刻画一个让人同情、敬重的受苦受难者的形象,我深感不容易。所幸,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