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拾梦

张广智

己亥年寒假，在苏州大学任教的吾生井梅携其子罗一来访。罗一刚进小学，聪颖顽皮，坐定后问孩子他妈：“罗一有何才艺？”她说：“背唐诗还有绘画。”我拍着他的小脑袋说：“背一首听听。”罗一立马回应：“唐·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情致清远的名诗，在这新苏州人及她的后代的心目中，均是无须选择的姑苏首位城标，也是这座古城享誉天下的文化符号。由张继这首《枫桥夜泊》，引发了我对这座城市绵延不尽的情思。

1965年，我们正青春。女友文力要我去苏州拜访她父母，短短几天，他们待我如家人。其时，苏州胜景，应览尽览；苏州美食，应吃尽吃也。余暇与她的父亲夷白先生聊天，他知道我还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不乏文史素养，于是，谈诗衡文，好不怡然。“你喜欢哪一首描写苏州的古诗？”他问。我应声答道：“自然是那首张继的《枫桥夜泊》。”我也问：“您喜欢哪一首？”他也应声道：“自然也是《枫桥夜泊》，要说另有一番诗韵的要数杜荀鹤的《送人游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您说得正是，那浓浓的乡思，便是永远的乡愁。”他说：“诗中的河、桥、船，描画了名副其实的水城，姑苏不是历来有‘东方威尼斯’之雅称吗？”我接着说：“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一书，写在公元13世纪，就将姑苏赞誉为‘东方威尼斯’”。

姑苏一别十三载，再次见到夷白先生，竟然是他的遗像。缘由：他是20世纪40年代的文学家，以写杂文见长。1948年后，举家从上海移居苏州，在苏州图书馆工作，辍笔息文40余年。“文革”难逃一劫，在黑夜将要尽头时溘然而逝。1978年秋，苏州图书馆为蔡夷白先生洗刷冤案、平反昭雪。当代文学史家，以敏锐的目光也找到了文学史上蛰伏40多年的失踪者，被当代文学评论界公认为与冯雪峰、夏衍、平襟亚等齐名的杂文家，而他的《夷白杂文》却一直在坊间流传着。

新世纪伊始，我在胥江府小住。阳光下，我站在桥头，鸟瞰胥江两岸，遐想不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日夜，入梦了：梦回春秋，古今通变终可求；心系吴越，花自芬芳水自流。

多年前，在上海观看北京人艺的历史剧《胆剑篇》（曹禺执笔）。大幕拉启，鲜活的历史人物一一朝观众走来：吴王夫差（阖闾之子）、越王勾践最先走来，继而是范蠡与西施，再就是吴越重臣伍子胥与文种……看得出来，当时北京人艺倾全院之力，大牌演员如刁光覃、童超、苏民、狄辛、郑榕、周正等悉数登台演出，演出相当成功，我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醒来。

拾梦姑苏，怀念的是故人，眷恋的是故土——她是我的第二故乡。令人惊奇的是，前梦与续梦，皆有伍子胥。是的，回望历史，姑苏人永远忘不了姑苏城最早的营造者——伍子胥（简称“姑胥”），如每年岁至端午，苏州人的习俗吃粽子，也是为了纪念“姑胥”，今年的第18届“苏州民俗文化活动节”就以“端午话姑胥，一起向未来”为主题。今胥门、胥口、胥江，都深深地记录着对他的思念，正如作家枊岸新著《西施传》所言：“世事变迁难随心，唯有曾经是隽永。”

壬寅中秋节恰逢教师节，井梅从苏州快递来了一箱鸡头米，妻子文力高兴地告诉我，来得正是时候，新苏州人井梅已融入苏州了。又说，她少时随母亲帮厨，学会了鸡头米可烧成甜咸二品。翌日早餐，她煮的百合莲子白木耳芡实羹，软糯香甜；午间又烧鸡头米炒虾仁，鲜嫩可口。甜咸皆佳，各有特色，那味道真的很姑苏。文力很高兴接受他人对她这一厨艺的夸奖，又对我这个“苏州女婿”滔滔不绝地数起苏州美食谱，那是一种幼时的记忆，一种姑苏情的牵挂，一种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