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关注时代，持续内省

◆包慧怡

“都柏林是平的，无论是字面上还是地形上……其他城市有地铁网络提供纵深，还有陡峭山坡或摩天大厦带来高度，而都柏林只有低矮的灰楼和沿街穿行的轻轨……在都柏林，你很难升到极高，也很难降到极低，你很难迷路或与他人分散，很难获得不同的视角。你或许觉得这是一种民主的城市组织方式。”爱尔兰女作家萨莉·鲁尼的第三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最先抓住我的，是书中爱丽丝写给女友艾琳的邮件中这段关于都柏林地平线的文字，不仅仅因为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四年，对爱丽丝信中的每个字都有肌肤记忆。这段出现在300页小说的第14页的文字并非单纯的地貌描写，它预告了全书的企望：打破二维化的扁平视角，无论是阶级的、文化经济的还是伦理的，重新赋予读者在一座看似平淡无奇的城市里迷路的特权，让一切“面对面地发生”。

邮件的下一自然段中，鲁尼借爱丽丝之口，在一堆关于保守主义、市场资本主义和环境保护的絮叨中（絮叨风格是女友之间通信的特权，在本书的语境中，它们更像一种对小心藏起的主题的保护）给出了全书的题眼：“我们无法保存任何事物，尤其是社会关系，除非我们改变它们的天性，以一种非自然的方式部分捕获它们和时间的互动。”和处女作《聊天记录》一样，《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是一部处理四人“关系”的作品，四人的叙事线在书中基本是匀称分布的，其爱情和友谊却仅有平行四边形式的表层稳定性，稍加推搡就会越界和变形。

两名曾是大学好友的女主角如今都在文化界工作，艾琳在文学杂志担任编辑，爱丽丝是年少成名的女作家，精神亲密相契而经济差异巨大：“我（艾琳）一年赚两万欧元，三分之一都拿去交房租，和讨厌我的人合租一间小公寓，而你（爱丽丝）一年赚二十万欧元，独居在乡下一栋巨大宅邸里”；同样巨大的是爱丽丝及其仓库工男友费利克斯之间的阶层和文化差异，还有艾琳及其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恋人西蒙之间的宗教和性格差异等。鲁尼似乎想要推演种种不平等的境遇中，人与人之间缔结真实的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起初，差异（包括双方坠入爱河的时间差）带来的摩擦锐利得令人忍俊不禁，比如爱丽丝出资请费利克斯陪她去罗马宣发新书，费利克斯在聊天群里给工友发消息：“我在Tinder上遇到一女的，回去了跟你们说”；随后差异造成的张力开始在叙事层面上抓住读者。爱丽丝在给艾琳的另一封邮件里写道：“去缔结一段没有事先规定形状的关系会是什么样呢？就是把水倒出来，任它坠落。我想它不会有任何形状，而是四处流淌。”鲁尼要处理的不是主流社会框架里既定的“罐装”关系（原生家庭、一夫一妻、兄弟姐妹等），而是关系与关系之间的罅缝；比起稳定顺滑的人际结构，她更关心脱轨和越界的瞬间，以及这些瞬间如何建置人物的可信度。浩渺宇宙中，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当我们以肉身或/和精神深刻地介入另一人或另一群人的生命，就是在特定时刻里把一颗一颗星连起来，形成一个星座或星群。

夜空中闪耀的星座无论当下多么壮丽，下一刻可能就会消散，其中的星子可能会与陌生的星连成新的星座，因为这看似稳定的星群起初就是由观者的视线和想象力联结而成，星辰们自身从未以建筑一个亘古不变的结构为终极目标。在太空中漂移、流浪、探索、碰撞才是星辰的宿命，人也一样；至少在鲁尼笔下，这是个体生命能够获得存在之尊严和丰满的唯一方式，哪怕是最乖戾、最孤僻或最糟糕的人，只要他愿意，在鲁尼的“美丽世界”里就有被理解的可能，就有望在这个残酷却尚未全然荒芜的世界上找到同盟。鲁尼致力于捕捉的正是这些星与星之间彼此寻找、试探、对峙、和解或分离的时刻。

在与诗人帕特丽霞·洛根的邮件采访中鲁尼说：“通常我不喜欢在生活中忍受任何不能使用到作品中的事……事关一种诚实的原则，很难准确描述。如果我不能在书中找到空间，去容纳我生活中无论多么愚蠢的事，那么我就会感到这本书是虚假而无意义的。”我们当然明白，这种“诚实原则”无关“事件的真实性”，鲁尼自己也曾提到她“描述真实事件的能力一塌糊涂，但小说中的确有真实的情感，真实的心智经验，只是以虚构事件和人物呈现”。出生于1991年的鲁尼被誉为“全球最著名的千禧一代作家”，这部书不是自白派写作，但通过折射个体经验的真实性，它确实以倾斜的方式，有效地邀请读者加入对（新冠元年前后的）时代氛围的思考。“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这个出自席勒诗句的书名将成为一种持续和内省的自问，萦绕在每个能为这本书共鸣的读者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