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作品
《马背上的职业骑手》卡夫卡
黑塞的水彩画
《蜘蛛网中的维安登》雨果
◆指间沙
王家卫的《繁花》还千呼万唤出不来,金宇澄的个人画展“错影”则正在莫干山路M50创意园的艺博画廊上演。本刊特邀作家指间沙,与我们共赴一场奇妙的纸上旅行,探寻文学与美术的共生和默契。 ——编者
二月的晴天,欢脱的日光将素色的海报不由分说地斜分为明暗两半。
一半是作家金宇澄,另一半是画家金宇澄。这后一种身份,大家也都不陌生了。
六年前,金宇澄在陕西南路的汉源汇举办“《繁花》插图展”,围绕小说《繁花》为王家卫画具体的上海地标。比如精准到马桶和五斗橱的三层楼房透视图,堆得扑扑满的“淮国旧”,还有望得见洋葱头教堂的皋兰路屋顶,“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他自称是“野生画家”,画笔落在纸上,四周比写作时更暗更静,仿佛梦中。
这种陌生的亲切感,从首个画展之后,一发不可收,金宇澄的个人画展办到了上海之外的城市,办到了中国以外的国家。看了好几次金宇澄个展,这次“错影”三百平方米的布展最专业、大气,是作为画家彻底的“中年变法”了。展出丙烯版画等作品三十余件,进门处铜版《自画像》是西班牙版画中心的四色套印,好些画上日期标的是刚逝去的2022年。
不似上海,又似上海
似有繁花,并无繁花。不似上海,又似上海。为“错影”画展撰文的小宝写道:“他处理上海的物相有点像爱德华·霍普下笔纽约,一切似乎很熟悉,但你找不到确切地址,找不到相应物事。”每个人观画,都能从中发现自己的生活,嵌入个人的故事。
那只自外探入画幅的手,依旧还在。邬达克1927年设计的爱司公寓,被画得宛若精致的芝士千层蛋糕,原是金宇澄为小说《上海水晶鞋》画的配图,曾经作为丝网版画《一幢欧式建筑》展出。这一次展出的版画《爱司公寓》中,捏起公寓的一只手、遮住的小半张女人面孔都还在,却被整体印在了礼品袋上,袋子被另一只手拎起。好似《中国奇谭》里的阳羡书生,故事又套了新的故事。
丙烯三联画《北风》里,巨大的白色手臂从空中悠然而至,拇指灵巧地伸入窗棂。建筑布局是工整的,带着北方的凛冽。大街上空空荡荡,屋顶像是没有表情的白色方片。细看,黑洞洞的窗门前默默立着人,还有猫,望着窗外望着你。乍一看是寂的,仔细看却不空,充满人的气息和小心思。
《理想》中的人与猫更生动。窗帘后的眼镜男,小吃摊前红衣女孩……没有什么张扬的完整的面孔,皑皑白雪掩藏着城市的私密感。那个戴着白色围巾、托着蓝色植物的男人背影,叫人想起金宇澄本人来。他在马路上迎面遇见一大一小两匹白马。而画中各种半隐半现的马,似都市的秘密总也发掘不尽。
曾经在北方农场养过马的金宇澄爱画马,这次画展也不例外。女人和马,裙子和马,马和马。马是健硕的,女人是丰腴的,马和女人都是自由的,信马由缰,如梦似幻。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物,又仿佛是画家生命活力的象征。
老洋房的经典阳台,一再被画,成为上海世俗生活的一种代表。模特衣架仍占据画面主体,双脚已然踩上了滑板。“圣诞树理论”可以套用此间,屋里有珊瑚、拖鞋、植物……杂七杂八都可以,吸引人一而再地辨认查看。
冷峻、现实的,又是浪漫、轻盈的。索尔·贝娄《赫索格》说,我所有的梦,也是你们的梦。我们之间唯一的差别,是我能把梦说出来。从插画起步,向着更富想象的空间,金宇澄不仅写出了博物馆似的上海,还画出了梦想中的都市。
是为错影,是为热情
金宇澄“错影”画展前言的结尾写道:“十分凑巧,去年(2022年),德语作家卡夫卡首次在英语世界出版了他的画集,在以色列国家图书中心举办画展,和金宇澄第一部英文画册出版及“错影”画展遥相映照。”
想不到吧,弗兰兹·卡夫卡,那个在出版《变形记》时强硬地不让把虫子画出来的作家,会在世界范围内被认定成画家。
多年前已有人将卡夫卡的画结集出书,叫《卡夫卡的画笔:曾是伟大画家的弗兰兹·卡夫卡》,不过只收了41幅画。而在今年,有国内出版社预告将出版新的《卡夫卡插画集》中文版,收录“从未统一面世的163幅绘画作品”,做成编年体插画传记来解读小说家内心。
说实话,卡夫卡并不掌握精妙娴熟的绘画技巧,看过他画作的读者也未必都买账其绘画才能。他最出名的画是六幅一组“小黑人”,分别是《栅栏中的男人》《拄拐杖的男人》《头伏在桌上的男人》《站在立镜前的男人》《低头坐着的男人》和《击剑者》。它们简洁、抽象,从黑暗中来,又从黑暗中消失,倒是契合“小职员的世界”。卡夫卡对画画始终有热情,但不想被人看见:“这些画是一种久远的、深深地扎根于心中的热情的痕迹,因此我希望把它们掩藏起来。”原本,卡夫卡将手稿托付给朋友烧毁,但它们被保存在银行保险柜,最后被公开了。
文学与美术本就是精神世界的双生。同是时运不济的画家,高更将自己的肖像画寄给梵·高时,将之易名为《悲惨世界》,并在信中写道:“画中的小偷戴着面具、打扮不入流却很强大,和冉·阿让一样,他的灵魂是高尚的,内心是温柔的……受社会迫害且被孤立。他拥有大爱和力量,难道不正是印象派的缩影?”显然,高更希望以《悲惨世界》这部名著来引起梵·高共鸣,为大器晚成的印象派画家们鼓劲。事实上,《悲惨世界》的作者维克多·雨果不仅是赫赫有名的文豪,也是位天才画家,超现实主义风格明烈:水墨画、墨渍画、指纹滴画,“先于兰坡,已经借助画笔和钢笔墨水‘固定眩晕’,探求自己的潜意识”。
长他几岁的德拉克罗瓦称,雨果如果决心从事绘画而不是写作,会让许多画家黯然失色。长子描述父亲如何作画:事先不勾草图,墨水笔在白纸上行走异常自如,由树枝、风向标等细节入手,一步步扩展至森林、城市等景物。“白纸上猛然现出一幅完整的作品,其精细和明晰,如同照相的底片,经化学药品处理,即可现出景物。”
虽然留下了三四千幅画,但是雨果本人却对画家身份保持低调,他将自己的绘画天赋十分奢侈而从心所欲地用于捕捉幻觉与灵感,维系着内心的秘密丰盈。
若论技法,纪伯伦的画家身份是举世公认的。他曾受资助赴巴黎,师从罗丹学习绘画和雕塑,在蒙特鲁斯大厅举行个人画展。他的画唯美浪漫,富有诗意,精品就有七百幅。丰子恺画过石膏,后来受竹久梦二影响颇深,朱自清形容他的画:“一幅幅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
作家们的画中,黑塞的水彩画独树一帜地明丽质朴。《水彩画》一文被逐段逐句分析:“今天不仅是可以作画的日子,更是必须作画的日子:每一抹红色,每一抹赭色,仿佛蕴含着丰富的音乐节奏,在周围的绿色之中跳跃着;一株株的葡萄架伴着影子,怡然自得、若有所思地伫立着,影子深处的每一抹颜色既鲜明又清晰。”那是黑塞全神贯注、极其享受的游戏,治愈人心。
泰戈尔晚年作画少说有两千幅,抽象,充满想象。他说:“我的绘画不需要制定任何艺术的教条,只要简单地描绘出内心世界。”
是的,金宇澄也说自己没有学过,以后也不会去学,只能用感觉的方式、写小说的方式表达感知的故事,游荡纵横在两个艺术世界里,是为错影,是为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