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2日 星期三
送你一枝“翻译家”月季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3-03-12

送你一枝“翻译家”月季

——纪念中由美子

上海辰山植物园命名的杂交月季“翻译家”

中由美子

◆陈丹燕

她从未说起过自己的理想,但在我看来,她这样的日本人,就是安静持恒地身体力行着对中日友好相处的期待,做着聚沙成塔的功课,没有誓言,但从不食言。



2月12日下午,旧金山,是个温和的、阳光灿烂的周日。

我和太阳(作者的女儿,编者注)沿着起伏的街道,经过开着满树粉色小花的寒樱,去了日本城。旧金山的日本城是全美最大的日本社区,经过一家日本店铺时,看见橱窗里有一套女式和服,我对太阳说,“你很小的时候,我到了长崎的中由美子老家,她妈妈为我穿了一次她家店铺里的和服,中由美子为我拍了照片。”太阳说,“好像我小时候看到过那张照片的。”日本中心里的那家乌冬面店,是日本城里最受欢迎的餐馆。我们点了乌冬冷面,牛肉的和天妇罗的。还要了一壶温过的日本清酒。面端上来的时候,我说,“我们开动吧。”想起来的是1991年春天,在日本做新书朗读会,跟我书的日文版翻译中由美子一起度过了好几天,我们一起吃饭时,她教我说的话,一句是吃饭前说的,就像是“祝你胃口好。”还有一句是吃完说的,就像是“吃饱啦,谢谢赏饭。”这么多年,我都一直记得这两句日语,后来去日本时,也常常用它们。但是这次,2月12日下午时,我并没有说完就马上吃饭。我和太阳为彼此的酒盅里倒满了温暖的清酒,举杯,说:“敬中由美子。”然后,我们把酒喝干了。

温热的清酒变成一小条细细的温暖,沿着食道一直来到身体中央的胃里。中由美子的模样也就这样浮现在我眼前。刘海飘拂的圆脸,轻声谈笑的样子,一根细细的淡棕色皮带系在蓝色无袖衬衣的腰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有着苗条的身体。

又斟满了酒。“敬中由美子阿姨。”太阳说。她那时虽然幼小,但已经记得这位日本阿姨,记得她带到我家的巧克力,小兔子娃娃。我们喝干了另一杯酒。

她喜欢中国的黄酒,所以有时我送她黄酒,黄酒也是米酒,也是温过后更容易入口。

我们说起了我的母亲,她也已经去世了。她曾经在我们五原路三楼的家里招待过来上海的中由美子,母亲从小上的是日本学校,所以她跟中由美子说的是日语。中由美子和我大哥同岁,母亲喜欢温和多礼的中由美子,为她特地准备了自己也喜欢吃的小豆饭。中由美子特地为母亲带来了一条日本大根,黄色的。

我是几天前知道中由美子离世这个消息的,由我的书日文版编辑中西文纪子告诉我。我眼前浮现的,都是1991年春天时的东京和长崎。短暂的樱花季,年轻的中由美子,她说中文和说日文的声音有所不同。那时我的编辑中西文纪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我跟着她去上野的樱花树下席地而坐,喝过一些清酒。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健康,冷战刚刚结束,世界充满对和平的希望。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刚刚开始翻译介绍到日本,我们都相信自己能为两个民族的和解和共同的未来做些事,中日儿童文学美术交流协会也刚刚成立吧,中由美子是主要的发起人,她也是我最信赖的翻译家。她翻译了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女中学生之死》。



说起来,一位优秀的翻译也一定是一位能对作者提出最中肯意见的人,他们比编辑更理解作者,因为他们对一部作品的每字每句都细细掂量过。我很幸运的是,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就遇到了中由美子。

在日本时,她和松居直先生问了许多中国独生子女的生活状态,也许这就是我后来写《独生子女宣言》最直接的原因,我想要仔细地、完整地,有效地回答他们当时的问题。许多年后,中由美子又翻译了《独生子女宣言》的日文版。中由美子有一次想要一个短篇故事,她选中了《后院的绿草地》。我告诉她更多的故事背景,这篇故事其实是我童年时的后院故事,紧接着,我就在后院的绿草地上感受到了时代的颠簸——文化大革命在我七岁的夏天开始了。我回忆起了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机会说起的事,它们一直都储藏在我心里的什么地方。她说,那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啊。我等了些年,等到我从德国回来上海,那个极为渥热的夏天,我将《后院的绿草地》改写成《一个女孩》的第一章,然后,写了她当时建议我写的一本关于自己童年的小说。后来这本小说翻译到了德文,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文学奖金奖。

她说的中文里,带有一种日语音调的温和恭敬,她有时说着说着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我那些最要好的朋友在闲谈时的样子。那年春天一个清晨,她从日本打来一个越洋电话,问候我和我丈夫。然后她很快就来到上海,只是说,她需要面对面跟我解决翻译上的一些问题。如,中国学校食堂里用的饭票,其实就是代金券,也包括了买食堂里的菜。同年六月,机场的接机大厅空空如也,我远远看到她拉着一个小行李箱,从海关出来,向我走过来。我听到她高跟鞋的声音,她是一直喜欢穿高跟鞋的人。我们还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我一生都不会穿高跟鞋。穿上高跟鞋,我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是另一个人了。而她笑着说,她年轻时候,鞋跟很高,现在已经不算高了。她走起路来总是夸哒夸哒,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关照自己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泪水。我们微笑地望着彼此。我记得自己说,“对完菜票什么的,你就快点回家啊。”

我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惦念我们,就来看望我们。而我担心她的时候,并没去看望她。我说想要去看望她时,她总是说,等她好一点。一度,她的癌症得到控制,又想再拾起翻译工作,她问我有什么新写的书,我寄给她《一个女孩》,这本书本来就是她参与了的。所以我跟她说,这本书的日文版权送给她,她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放下,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们已经认识多年,不光如此,我们也都拜访过伴随彼此长大的房子,跟彼此的父母一桌吃过饭,喝过茶,说过闲话。我在长崎住过中由美子的老家,她父母礼让我,晚上让我先洗澡并泡汤。我还记得他们家泡汤的木桶放在窗旁,小小的木窗台上供着一支小花瓶,小花瓶里插了一支蜿蜒的枯枝条。日本传统的泡汤木桶真深啊。长崎的夜晚真静啊。

也许由于我父母通晓日语,所以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们接触了一些留在中国抗日军队里的反战日本人,并与他们一起工作。这样的见识使他们从未影响过我和中由美子成为朋友。回望,我们真的是老朋友了。我为她买过刘真写抗日小战士生活的小说集,那些小说是我非常喜欢的,以及《小兵张嘎》。她也为我买过一本写自己家庭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生活的俳句集,我们都以为能找到人性的共同点,并理解它。也许上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的开始十年,本身是崇尚四海一家亲的时代。冷战铁幕倒塌之后,人们总是好奇而热切地打量着对方。那样的时代带来乐观和动力,所以我们都想到让孩子们能交流,是跨越民族伤痛的途径。

我知道中由美子认识许多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帮助过许多前往日本做交流的中国人,如后来在日本儿童文学翻译领域大展宏图的彭懿,准备在东京开设浙江文艺出版社东京分社的罗俞君,以及写世界儿童文学通论的刘绪源。

她70年代作为翻译,跟着日本商务代表团来上海,参加工业展览会。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辞去了商业翻译的工作,专心做儿童文学的翻译了。直到她离世,她应该是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用在翻译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上了吧。她从未说起过自己的理想,但在我看来,她这样的日本人,就是安静持恒地身体力行着对中日友好相处的期待,做着聚沙成塔的功课,没有誓言,但从不食言。现在我的父母也离世了,他们漫长的一生中阅人多矣,要是中由美子再来上海,他们一定会亲切地在家里接待她,邀请她在自己家里留宿。直到现在,我父母喜爱我的朋友,仍旧是我的骄傲。中由美子就是这样一个令我骄傲的朋友。得知中由美子去世在旧金山的那个傍晚,我的身体感到寒冷。大概就是中国古语形容过的唇亡齿寒,在我身体上的体现吧。我熟悉的世界在崩塌,就像北极的冰川日夜发出崩塌的声响,并时时在缩小一样,虽然很遥远,但终究带来不能阻挡的感伤。



得知她先于自己的母亲离世,我想到的,竟然就是我的哥哥也先于我母亲离世。哥哥葬礼时,母亲安静地望着窗外的街道,望着驶过的车辆说,人生也是一样,他们来了,他们过去了,走了。我想到的是,中由美子的妈妈,那个几十年前为我温和地穿了整套和服的老妇人,她一定像我母亲那时一样痛彻心扉了吧。

得知她后于自己的丈夫三十八天离世,我想到她那时搬家到神奈川时说起的,自己的丈夫年长,想要在自己先于中由美子离世前,为她安排好以后的生活,她的丈夫是个体贴的人。但我已忘记为什么中由美子告诉我这些家务事,也许我总是把自己的家务事告诉她的缘故吧。我先是为她丈夫感到难过,以为他会非常失望,中由美子竟然没有享受到他的安排。到后来知道她的丈夫仍旧先她过世,我想,中由美子的最后日子过得真不容易啊。最后几年,我们也不用电邮联系了。但是,现在才体会到,她在那里生活着是多么好的事啊,即使不通电邮也不要紧。有一首英国诗人的祈祷词,是这样写的:

没有人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都是大海的一部分,/每个人的离去都带走我的一部分。

提及这首诗的人,也是我多年的一位朋友,也是为了追忆自己的恩师才抄录下这首诗,并分享给我们大家。不过他说,自己再也不想写悼亡的文章了,写了以后,心里还要寒凉许久后才暖得过来。我身上的好几部分,在2022年到2023年的这个冬天都被带走了,人们夹紧了手肘生活,所以我时常觉得寒冷吧。

我1991年日文版的编辑中西文纪子问我,如果我要送中由美子最后一束花,心里想要送什么样的花。

其实,我想送她一枝名叫“翻译家”的杂交月季。这是在上海命名的一枝月季,远在上海的玫瑰园里,玉色,淡淡的茶香,是我心目中非常完美的花,带着许多爱。2020年我参与了这支杂交月季的命名,命名的那天,我不光想到那些将世界文学艺术的伟大作品翻译给我们读的中文翻译家,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想到了将他们的时间、精力和爱给予我作品的那些翻译家们。和他们一起讨论我的作品,也造就了我的新作品。我此生遇到的第一位就是中由美子,因为她在先的缘故,之后,我和我的翻译总是能成为长长久久的朋友,分享着彼此的心灵世界。

那朵杂交月季有着繁复的莲座型的花盘,淡淡的玉色,花蕊在初放时带着淡绯色,就像愉悦的心情。这是一朵形容谦卑又结构精美的花,就像中由美子一样。不论中西文纪子帮我献上的是什么花,我心目中,都是这朵名叫“翻译家”的月季。听说她的骨灰回到了母亲身边,就像我哥哥那样。后来,哥哥进入我家的墓地,就在父母合墓近旁。所以我送她的花,也是送给她母亲的。三月她的骨灰将要撒入长崎附近的大海。我查了一下地图,长崎几乎被大海包围着,“每个人都是大海的一部分”。走在旧金山的太平洋高地上,也能时时看见灰蓝色的太平洋呢。

我跟太阳倒完酒壶里最后一杯酒,它还有些温暖,带着熟酒那种体己的熨帖。最后那一小杯酒,让我们祝中由美子能安息。“谢谢赏饭,我享用过了。”这句日语用在吃过饭以后,这也是中由美子当年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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