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1日 星期六
前提是“适应” 柳烟 玻璃之城 阅读即教育 一块“木板借条” 心中的泰坦尼克号
第13版:夜光杯 2023-04-17

心中的泰坦尼克号

陈圣来

清明的清晨,起床发觉朋友圈里钢琴家孔祥东面对着窗外的晨曦弹奏了一首他创作的《思念》,那舒缓缱绻的曲调勾起了我的一片思念。

十年了,我亲爱的大姐离开整整十年了,我至今常常会追念她。记得十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半夜里我被一阵急遽的电话铃声闹醒。许久没有这样的半夜“机”叫了,那还是多少年以前当东方台台长期间,半夜里经常会响起电话铃声,接到一些宣传的指令。

现在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半夜铃声了,惴惴地拿起电话听筒,是小姐姐打来的,她告诉我大姐刚才突发脑溢血,已送医院。我听了如雷轰顶,连忙穿好衣服,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那时网约车似乎还未普及。赶到医院急救室,大姐已没有知觉,在上呼吸机。我急切地要求值班医生开颅引流,但医生认为太晚了。

守在大姐病榻旁,看着昏迷中的大姐,往事历历。大姐长我十几岁,她的一份和蔼慈祥温婉,犹如母爱,给我们弟妹带来沁心入微的暖意。那时家里孩子多,经济比较拮据,一个个书包就是一份份沉甸甸的经济负荷。大姐考进大学,率先离家住校,那时大学生是有饭费补贴的,然而她会把她可怜的一丁点的饭费省下来,接济弟妹。一次,三姐在学校里不慎将热水瓶打碎了,三姐不敢和家里讲,大姐得知后,悄悄将省下的饭费给三姐买了热水瓶送去。事后我看到姐姐之间的信件,才了解此事。

我深深为姐姐们相濡以沫的情分而感动。记得有一次,大姐回家主动揽起家务,为家里拖地板,她个子瘦小,在洗拖把时,长长的拖把柄把水池边邻居的窗户玻璃打碎了。大姐连忙到附近五金商店,配好玻璃,然后买好桐油泥,回来后,用她少女的纤纤玉指,装上玻璃,然后一点一点将桐油泥摁到窗框上。以后我们在水龙头下洗东西,总能看到那窗玻璃四周桐泥上大姐歪歪扭扭的指纹。

大姐是学力学的,毕业后就一直献身于我国的航天事业。由于学工科出身,她的动手能力特强,文革中做的煤油炉就像一个小的煤气灶,喷吐出蓝色的火焰,非常实用,成为访亲会友的馈赠佳品。特别是她精心制作的毛主席像章,用有机玻璃衬底,用小锉刀把棱角打磨成多边形,用绿油一擦,就像现在流行的施华洛世奇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别在胸前,熠熠放光,令人艳羡。然而,更难得的是这位航天局的高级工程师,却是我从文的推波助澜者。

年轻时,大姐画得一手很棒的铅笔画。一次她画的一幅铅笔画把我震住了:夜阑如水,皎洁的月色里,一位纯情少女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倚坐在大理石的窗台上,沐浴着月光,思念着远方的情人。这份意境令我怦然心动。原来这是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女主角娜塔莎,大姐是从小说的情节中根据想象配的插图。我正豆蔻年华,世事懵懂,然震撼于这幅插图的意境,才去啃这部皇皇巨著,尽管当时似懂非懂,但也算受到托翁的熏陶和启蒙,日后又读了《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这成为我踏入文学殿堂的启蒙。前些年有幸访问托尔斯泰故居,我还专门去寻找小说里娜塔莎坐过的窗台。

后来,大姐从工厂第一线调入了航天局,有一度我们姐弟几个都工作在外滩,我在北京路,大姐在九江路,二姐在滇池路,三姐在南京路,有什么事串个门比打电话还方便。转眼开始到了退休的年龄,大姐率先上大学也率先退休,记得刚退休时,大姐兴致勃勃去文具店买了一大堆毛笔宣纸什么的,她想找寻回孩提时的兴趣,重拾绘画书法的爱好。然而她终于没能这么做,她像中国大多数妇女一样,退休以后奔波操持于烦琐的家务,操持于儿孙辈忙不完的琐事,渐渐遗忘了自我,日夜蹀躞在厨房和菜场,疏忽了她的青春追梦,冷落了她的浪漫情怀。

有时我们姐弟对话会聊起如此话题,她总是显得无奈而又有一种释然地说,帮助孩子是父母的一份责任和义务,等第三代长大了,我们也可以解脱了。但是她似乎没有想到,真的到第三代成人了,她也垂垂老矣。即使到那时候,她也不会清闲,中国老人那种责任感,那种牺牲精神,是一种无形的嬗递,绵绵不绝。

有一次“五一”长假,我请姐姐、姐夫们去普陀山游览。傍晚,我们在甲板上聊天,游轮起锚启航时,一声鸣笛,大姐忽然登临船首,面向滔滔江水,她奋力向上舒展双臂,做出了电影《泰坦尼克号》中女主角露丝的标志性动作,一下子把我们围观的弟妹惊呆了。大姐夫一时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冲上去从后面抱住大姐的腰肢,迎着猎猎江风,在暮色苍茫中,这一对老年夫妇拥抱大江,拥抱未来,这是一张中国版的活生生的《泰坦尼克号》电影海报。瞬间,我们大家都被感动,有一种神圣感和肃穆感油然而起,时间与空间仿佛凝结了。迟迟,我们弟妹才一起欢呼喝彩起来。我似乎真正看到了中国老人尤其是老知识分子身上深藏着的浪漫情愫,只是平时被繁琐的生活遮蔽了,掩盖了,她需要激发,需要释放!然而,我们粗疏了……

这一夜如同365夜中的任何一夜那么平常,大姐拾掇好家务,搂着小孙女安稳入寝,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此她真的独自去远航……记得我孩提时,每当星期天傍晚,大姐早早在家吃好晚饭赶回学校,我总会送她到弄堂口,夕阳下,看她长长的身影渐渐变短,渐渐淡去,心里总留下一丝依恋与惆怅。如今,每每想起大姐,又会浮现这一情景,然而,大姐真的渐渐远去,我心中的泰坦尼克号真的沉没了。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