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中国人用毛笔写信的习惯,保持了两千年左右,这真是“天长地久”的好习惯。然而随着西风东渐,毛笔写信的好习惯终于被钢笔所替代,本以为钢笔也能延续个上千年,让墨写的文字带着情感的温度,在亲友间传递,连绵不绝。但十分遗憾,钢笔写信的习惯,一百年都不到,就被网络所击溃……此后人们进入了E时代,社会的变化愈来愈快,除了“天地”,几乎什么都不会“长久”。前人所谓的“各领风骚三百年”,看来如今得去掉两个“0”,改成“各领风骚三五年”差不多。
大多的尺牍藏家,往往不屑于收藏钢笔书信。然笔者前些时获藏一封钢笔信,却颇觉得意。此信信封和邮票邮戳均完好无损,更为难得的是,写信人与受信者皆称得上是五四以来大名鼎鼎的人物:苏雪林和毛子水教授。他俩都出生于十九世纪末,都有国外留学的经历,回国后一生基本都在大学里任教,后又都去了台湾,晚岁又都享以大年。毛子水享年96岁,苏雪林更是高寿102,再次验证了女性寿命普遍要长于男性的规律。苏雪林自法国留学回来,曾执教于沪江大学、国立安徽大学、武汉大学等。在武大她与凌叔华、袁昌英三位老师,是当时颇为活跃的女作家,被称为“珞珈三杰”。到了台湾后,她先后任职于台师大和成功大学,晚年笔耕不辍,故有“文坛常青树”之誉。而毛子水先生,或许圈外的知名度不高,其实却是位国学大师级的人物。毛姓多出于衢州的江山,毛子水即是江山清漾人。多年前我与友人同游江山,还专门去清漾参观了“毛子水故居”,老宅虽不豪华阔气,但粉墙黛瓦,倒也原汁原味。那里有胡适为之题写的“清漾祖宅”横匾,如果了解胡适与毛子水的关系,猜想此应为胡先生受毛子水之请所题。尽管胡适仅年长毛两岁,但毛子水当年考入北大读书时,胡适已是北大的年轻教授了,所以毛一生都尊胡适为师。今天台北南港的胡适之墓,就镌刻着当年毛子水为胡适先生撰写的墓志铭,记得其最后一句是: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我所藏的这封苏雪林短札,写于一九六三年一月。其时,苏雪林正好在台南成功大学任教,她写信是为了同校的一位老师评副教授的论文事,催促毛先生帮忙尽快审阅,事情看似简单,不过倒也反映出两位著名教授的不同风格。
苏雪林此信先套个近乎,然后就直截了当地为同事王礼卿的两篇论文,请毛先生尽快审阅后送回教部,至于评分如何已无关紧要了,何况另一位评审老师早已“评阅竣事”。最后她表示此同事“副教授资格耽搁数年之久尚未决定,实亦焦灼也”。
从年龄上看,苏雪林要比毛子水小四岁,应属同辈,然而就资历和学术地位而言,苏自然比毛略浅一点。不过此信虽还算得体,但也无过多谦恭客套。另外,苏雪林的钢笔字写得大大咧咧,字距紧凑,毫无闺阁之气。这与她的性情也颇相近,苏雪林一生有自己独特个性,她不喜欢亦步亦趋按着别人指定的方向发展。早年她报考安庆女师,与母亲不断哭闹哀求,还不惜欲以跳入深涧相逼。后来去法国留学,怕母亲不同意也是瞒到临行前才告之。她有过一次家庭安排的婚姻,终因不合而没几年即分手,此后一直没有再婚,也无子嗣。苏雪林写了很多文学评论,但不少观点偏激,用词有欠分寸。而毛子水先生为人通达,淡泊名利,读书成癖,与世无争。吴大猷先生曾称赞毛公是“罕有的读书读‘通’了的人,有广博的视野,有深邃而公允的见解”。
按苏雪林信中之说,这两篇论文在毛先生处一搁就是四年半,我想这肯定不是毛的有意拖沓,它至少还存有三种可能:一是论文在毛先生处,但没人提醒,他压根忘了;二是论文他早已阅过送回,只是苏所不知;三是论文并未到过他手,所谓审阅之事只是误传。
当然,在无确凿依据前,我们只能假定第一种可能性最大。对于整天沉湎于书堆的学人来说,健忘或误事实在难免。我曾读过一本台大教授周志文的书,其中一段回忆毛子水的故事,也颇生动有趣。说他的三位同学曾选修毛先生的“天文史”硕士课程,开课首日,三同学来到毛子水的研究室,只见年近八旬的毛先生正在低头看书,三位同学不敢打扰,只好端坐一旁静候。不一会毛先生抬头似乎发现了他们,竟问:你们来干吗?一同学赶紧回答是来上“中国天文史”选修课的,毛先生听了“哦哦”两声,又自顾自埋头看书了。
隔了一阵,毛先生抬起头,居然又重问了一遍。一同学趁时马上请教修这门课要读什么书?毛先生只是把手中正在看的《晋书·天文志》扬了一扬,又低头看自己的书了。再过了好一会,毛先生抬头问:“你们要抽烟么?要抽就抽啊。”三个同学如逢“大赦”,赶紧到走廊抽烟小歇,抽完回座,又隔了一段时间,毛先生一抬头:“怎么?你们还没走啊!”三人闻之大喜,拔腿就跑,这第一堂课就这么散了……
若从这段轶闻来印证毛公那评审遗忘的事,似乎就很正常了。